筆者這次和大家分享的不是近期的電影，而是兩年前上映的《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 當年香港譯作《威尼斯之約》)。電影雖然是舊的，但其劇本《威尼斯商人》卻是永恆的經典──號稱世界最偉大劇作家的莎士比亞的名著。
故事發生於十六世紀義大利的威尼斯，當時有很多猶太人僑居威尼斯，他們飽受歧視，大部分只能從事高利貸，卻因此更被辱罵。當地有一位商人安東尼奧，他與沒落貴族巴薩尼奧是好朋友，後者因為想租船及組織有排場的隊伍，前往求娶名媛鮑西婭，而向安東尼奧商借三千元。剛巧安東尼奧貨船在外未返，沒有現錢在身，為了好友的終身大事，他向富有的猶太人夏洛克借貸。
安東尼奧以前曾經當眾羞辱夏洛克，夏洛克為了報復，不收利息借錢予安東尼奧，但訂明借據要求安東尼奧若不能如期還款，即須讓夏洛克從他胸口割下一磅肉。雖然條款不合理，但安東尼奧心想只要貨船回來，就不愁沒錢還債，所以還是答應了。
鮑西婭是一名美麗聰明的富家小姐，他繼承了父親的龐大遺產，追求者絡繹不絕，但她對於那些有錢卻無才無德的公子們，一個都看不上眼。乃父臨終前規定求婚者必須從三個分別由金、銀、鉛製成的箱子中，挑出一個內藏鮑西婭畫像的，才能與她成婚，幸好之前的求婚者全都誤選了沒有畫像的金、銀箱子。巴薩尼奧剛來到，鮑西婭已對他芳心暗許，而他亦不受金、銀誘惑，選擇了其貌不揚的鉛箱子，得以締結良緣。另一邊廂，夏洛克的女兒傑西卡不能再忍受專制的父親，與巴薩尼奧的好友羅倫佐私奔，令夏洛克暴跳如雷。不過，最令他氣憤的是，他買了不少名貴首飾給傑西卡，現在又要花錢去請人找她回來！
巴薩尼奧於大婚前，收到安東尼奧的信，後者在信中說他的貨船意外沈沒，沒錢還債，夏洛克要向法庭追討他一磅肉(當時的法律保障雙方簽署的借據條款不論是否合理，都一定有效)，他自知必死無疑，但並不後悔幫了巴薩尼奧，只希望能與好友作最後相聚。鮑西婭知道後，給了巴薩尼奧六千元，讓他前往代替安東尼奧還債。
然而，夏洛克報仇心切，無視多位公爵和人們的勸阻、唾罵，不接受巴薩尼奧遲來的還款，堅持要法庭讓他執行借據條款。這時，一名年輕法官持著另一位地位崇高的老法官的介紹信來主持審判。他承認夏洛克的要求合法，但懇請他慈悲放過安東尼奧，取回還款了事，夏洛克堅持不肯。正當夏洛克持刀準備刺向安東尼奧之際，法官指出，借據訂明他只可以取走欠債人的一磅肉，不包括血，故他割肉過程中不可流出一滴血，而且割出來的肉不可多於或少於一磅，否則他就是違反條款，財產要被充公。
夏洛克心知不妙，要求拿錢了事，但法官不允，因為他在法庭上多次拒絕拿錢。夏洛克欲銷案離開，法官卻以異邦人企圖用直接或間接手段某害本地公民的罪名控告他，沒收他一半財產給受害人安東尼奧，一半充公，其人任由公爵處置。此時，安東尼奧請求公爵只要夏洛克簽下死後把全部財產給與女兒傑西卡及女婿羅倫佐的文契，不作其他追究，公爵應允，釋放夏洛克。而巴薩尼奧帶同安東尼奧一起看望鮑西婭，才知道那名年輕法官是鮑西婭所扮。(那封介紹信的真僞則不得而知了)
故事情節似乎顯示夏洛克罪有應得，但其實他本身也是受害者，他和猶太同胞長期受到當地人不公平對待，他更曾遭安東尼奧羞辱，有報復之舉不難理解。而安東尼奧等威尼斯人，雖然大義凜然地高談慈悲，但一直以來都歧視、壓迫猶太人乃至自己民族的底下階層。正如夏洛克指出他割安東尼奧的肉和威尼斯人刻薄奴隸一樣受法律保障時所說，威尼斯人出錢買奴隸回來，就覺得奴隸為自己所擁有，視之如驢狗騾馬，叫他們做種種卑賤的工作。如此說來，發生這次事件，威尼斯人也難辭其咎。
時至今日，種族歧視及紛爭仍然存在，這實在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因為最初人們只是根據外表劃分種族，但隨著基因學發達，我們才發覺不同種族間的DNA並沒有差別。一如社會及生物學家A. Montagu所言：「從科學角度而言，根本沒有種族這回事。」一般都相信，人類本來只有一種，後來從非洲分別向世界各地遷移，由於氣候、地理環境、歷史發展不同，才慢慢形成不同的外表和文化，但就人本身來說都是一樣的。種族實際上是由社會、文化、政治產生的概念，人們把彼此的差異誇大，醜化大家的缺點，把個別問題歸咎為對方整個民族的問題，遂形成了種族歧視及紛爭。
夏洛克斥責威尼斯人時說得好：「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他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嗎？同樣的武器可以傷害他，同樣的醫藥可以療治他，冬天同樣會冷，夏天同樣會熱……」無論是甚麼人，都有著相同的身體、思想、情感，不應該有某一種人被視為異類。
佛法也主張眾生的外貌和心態雖然表面上千差萬別，但大家都感受到苦樂，而且思想和行為核心都是避苦趨樂，所以說我們都是一樣的，而且一定可以互相理解、包容、關懷、幫助。《入菩薩行論‧靜慮品》云：「我應除他苦，他苦如自苦；我當利樂他，有情如吾身。自與他雙方，求樂既相同，自他何差殊？何故求獨樂？自與他雙方，惡苦既相同，自他何差殊？何故唯自護？」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有提升心靈、造福他人的潛能(佛性)，每一個人都具有相等的尊嚴和價值。明乎此，我們即能設身處地理解別人，這正是同理心或慈悲心的基礎。
因為這種信念，佛陀提倡眾生平等，反對印度固有的種性(階級)制度，無分別地攝受低下階層和異邦人(當時印度分為許多國家)。不像故事中空談慈悲的威尼斯人，佛陀的言行與祂所提倡的慈悲互相呼應，其所作所為就是散播慈悲的無聲教法。慈悲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有了它眾生才能共榮共存，繁衍至今。從父母養育子女到各種人際關係和感情的建立維持，都源於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慈悲。由於慈悲，人才會互相諒解、包容、寬恕，不致於互相鬥爭而滅亡。
種族仇恨的出現，正是部分人缺乏慈悲所致。在《威尼斯商人》的年代後，種族主義釀成的慘劇依然不斷重演，其中最矚目驚心者，大概是二十世紀初希特勒對猶太人的大屠殺。數十年後，一名當年全家被殺的猶太人接受訪問，泰然地表示已經寬恕了仇人。對於我們來說，被滅門的傷痛簡直不能想像，然而他竟然能放下如斯不共戴天之仇，展現出心靈的泱泱大度，同樣不可思議，令人既震撼又感動。
這種超乎凡俗的寬恕，正是慈悲心或同理心的表現──只有諒解、包容對方，才有可能寬恕。(腦神經科學家亦已證明，寬恕與同理的腦波出現在大腦的同一位置。) 這令人想起鮑西婭勸阻夏洛克報復時所說的一番話：「慈悲不是出於勉強，它像溫煦的雨從天而降，化作雙倍的祝福──祝福施與的人，也祝福接受的人；它有超乎一切的無上威力，比皇冠更能顯出一個帝王的高貴。御杖不過象徵俗世的威權，使人民對於君上的尊嚴凜然生畏，慈悲的力量卻高出於權力之上。」
同樣是受迫害的猶太人，夏洛克終日懷恨在心、憂鬱寡歡，更因為報復而自食其果；剛才提及的那位猶太受訪者，卻因放下仇怨而怡然自得，如獲新生。筆者並不否認前者情有可願，但肯定只有後者才值得尊敬和表揚。如同英國哲學家培根(F. Bacon)所言：「復仇的人最多等同於他的敵人，但若放棄復仇，卻讓他比別人更高尚。」英文中的「寬大」magnanimity，同時有「高尚」的意思，而此字來自拉丁文magna anima，意為「偉大的靈魂」。這似乎意味著．一個人要寬大才會偉大！
無巧不成話，古印度的佛教文獻也經常把修行人比喻作戰勝內心煩惱敵人(包括瞋恨)的勇士。佛陀說：「對憤怒的人還以憤怒是不應該的，不以憤怒回應憤怒的人能得到兩種勝利：知道他人憤怒而以正念克制自己者，不僅能勝過自己，也能勝於他人。」的確，仇恨只會招致仇恨，令醜惡的事物更形醜惡，冤冤相報好比雪球般越滾越大，若我們懂得慈悲，並教曉別人也慈悲，人間淨土就有可能實現了。
此外，《威尼斯商人》還帶出了一個發人深思的訊息，就是「人不能以貌取，事不能觀表面」。且讓我們細味一下巴薩尼奧猜想金、銀、鉛三個箱子中，哪個藏有鮑西婭畫像時的一段話：「外觀往往和事物的本身不符，世人卻容易被表面的文飾所騙。在法律上，哪一件卑鄙邪惡的陳訴不可用娓娓動聽的言詞掩飾罪狀？在宗教上，哪一樁罪大罪極的過失不可以引經據典，文過飾非，證明它的確上合天心？任何彰明昭著的罪惡，都可以在外表上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再看那些世間所謂的美貌吧，那是完全靠著脂粉裝點出來的……所以裝飾不過是一道把船隻誘進凶濤險浪的怒海中去的陷人的海岸，又像是遮掩著一個黑醜蠻女的一道美麗的面幕。總而言之，它是狡詐的世人用來欺誘智士的似是而非的真理。所以，你，炫目的黃金，米達斯王堅硬的食物(按：類似「華而不實」的意思)，我不要你；你，慘白的銀子，在人們手裏來來去去的下賤奴才，我也不要你；可是你，寒傖的鉛，你的形狀只能使人退走，一點沒有吸引人的力量，然而你的質樸卻比巧妙的言辭更能打動我的心……」
《威尼斯商人》雖然是六百年前的作品，但其所批判的歧視、勢利、仇恨等問題今天仍比比皆是；而其所歌頌的慈愛、寬恕等德性，現在仍是人們最需要的心靈甘露。怎樣才能杜絕前者的種種不文明情況、散播後者的種種美善呢？這十分值得人們共同反思和努力。
☆ 本文發表於《菩提月刊》第262期
插畫：威尼斯商人之訴訟場面
插畫：威尼斯商人的訴訟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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