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父親最後一程，知道他圓滿地去了另一個世界，解脫痛苦，該是放手的時候。當了43年父女，從高中開始離家住宿，一路越走越遠，他的寡言沉默，我的四處飄泊，我們相聚的時間並不長。但是回頭想想，身上有許多特質是來自他。
父親愛看書、惜字紙到了有書寫文字的紙片如廣告紙都不忍丟的程度，以前會偷偷地整理掉如山堆積的紙片，衣櫥一開，書本報紙像山崩一樣垮下來，過年過節打掃家裡，就是一場你撿我丟的大戰。曾經在故紙堆中看見我出生那天的報紙，也曾經在書堆中瞥見我出生那天買的書，記錄著那天的事件與他的行程，默默地去書店買一本書，很是他的風格。直到自己也有了年歲，幾經搬家，看著自己不忍丟的各種手冊、記錄、小紙片越積越多，覺得自己老了應該就是住在廢紙堆中的獨居老人時，才發覺這完全就是我爸的樣子，也在這些紙片中靠近他一點。
他總是獨來獨往，沒什麼朋友，但似乎也不感到孤單寂寞，一有空就埋進書裡，不管什麼樣的書都看，以前會買一本六十元的演義小說，水滸三國明清傳奇，或者愛買一些政論雜誌，傳記人物、風雲、蓬萊島、甚至一整套蔣總統嘉言錄。很久以前蔣總統嘉言錄放在書架上，小學時候的我認真的接受課本學校教育的一切，一直以為我們出生就自然是國民黨員，我家是個愛國的模範家庭。直到高中不經意地翻到書櫃邊緣角落，床頭床底，一堆黨外雜誌，才發現有些事不是我以為的那樣，那也是我自己開始啟蒙的時代，我們各自有著自己的祕密，不管是否相似，從未彼此核對。我一直有種還好高中之後才發現這個秘密的驚悚感，不知道那個年幼無知忠黨愛國的小學年代的我，如果當時就發現那些書櫃背後的世界，會不會大義滅親地舉報父母。雖然家中對於所謂的政治保持沉默與冷漠，但是我自己的好奇與探索似乎也跟爸爸相似。
不買童書給我們看，不在意學校成績，對於我們的愛讀書與否，升學與否，始終沒什麼特別評價，買書完全是滿足他自己的喜好，看他想看的，於是我們幾個小孩從小就很雜食地跟著看這些各式各樣的書，不互相交流地，各自長成自己的樣子。我有一堆偏門的冷知識，似乎也是來自於跟著他的閱讀。剛開放探親那段時間，有一次，他在市場邊跟一個回鄉探親的老伯聊桂林的事情，聊了半天，熟得彷彿他就住在桂林，老伯問他：「你去過桂林？」「沒有，我看書的。」
國中後，我開始自己買書，刻意地以「雙城記」作為自己買書的第一本（因為開頭的句子很符合我當時對於宏大雄渾敘事的胃口），模仿他在書的第一頁寫日期名字（日期一律是農曆干支紀年），經典名句（自認的），接著開始文藝青少年時期，會在書上寫眉批、寫短句，有幾次發現我的短句被抄到他的書頁中，充滿憤怒又忍不住好奇他都偷看我哪些東西，於是我也偷看他的日記跟書頁，一直到離家，我們都是透過這些互相偷看日記書信、書頁短句來來往往。日常生活裡，則是典型地大小衝突爭吵不斷，關於紙上那些片言隻字，一概不進入生活裡。
除開這個部分，他的人生其實一直不斷地勞動著，為了生存做各式各樣事，國小畢業後，隻身到高雄碼頭工作、四處推著攤車賣茯苓糕、賣冰水肉羹、賣湯圓、賣年糕一路賣到市場風雲變色，因為我們家整個離開市場而順勢退休，生活最久的場景是市場，人馬雜遝，熱鬧滾滾的市場，他總是有辦法偷閒找到自己獨處的時間空間，或者窩在一本書裡，或者消失一陣子，再出現時總是提著某地的名產，讓我們知道他到了哪些地方，這些時候都是非常個人的，不屬於家庭的時刻，他很能自得其樂。與總是招呼著一群大小朋友的媽媽幾乎是相反的兩端，安然地各自有著自己的生活，共處時也不斷的吵架與說笑，很典型的市場家庭，吵吵鬧鬧地過活
他幾乎沒怎麼說教，就是在完成一個父親的養家活口責任之餘，也不會忘記自己的生活。退休後沒多久他就中風倒下了，勞動的時光佔掉了他大半的生命。媽媽幽幽地總結：「還好他以前對自己很好，不然感覺這輩子似乎很辛苦」
這是我跟他之間的連結，喪中、法事中，我總是努力想著，我們之間。不是那種關於養育孝順付出回報的關係，或者一個嚴父諄諄教誨的樣子。長大後，我越來越像父親的某些地方，似乎都不是被刻意地教育養成，記憶中，他的影像鮮明過話語，父親留給我的，就是一個獨行的閱讀的身影，長年注視著而成為了我的一部分。
然而，告別式中，面對他的遠去，還是難過的，那是一種被留下來的人的難過。更多的哀傷是面對活著的人的，在處理父親身後事的這一段時間，更鮮明地看見了我們家每個人（就是與兩個兄弟之間）各自生命長成中刻壓出來的紋路，看見相似的，陌生的痕跡呈現了不同路徑造就的我們。對我們三個，父親的印象也是不同的，不同的記憶，不同的連結，即便在同一個場景中，那裏的每一對父子之間，都是一段無法與他人說的體會感慨，如同我們各自長大一般。告別式前，在一個角落撞見哀傷哭泣的弟弟，在某個時刻看見哥哥的惘然。對我們三個，悼念其實是各自的獨白，無法在告別式中言說。父親的離開，讓距離很遠的我們，有了一起的經驗，一起做了一些事情，作了一些決定，互相分擔，這似乎，也是父親留下來的一部分。
此時我只能撿拾碎片般地想起這些，努力地用書寫留下些痕跡。我也知道，他只會雲淡風輕地笑笑，一直以來，他都是自己自己並且自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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