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vin,
「我辭職。」
還以為是一句難很難開口的話，沒想到，這刻卻可以說得如斯從容自若。或者，這句話對大家來說，來得太早也太突然；就像某個早上，忽爾收到朋輩的死訊般；震撼得說不出話來－－甚至質疑事情的真偽。可是人總是要面對現實，而現實往往是殘酷得叫人不忍面對，這就正正是人生，因此我們才可有所頓悟，得以成長。是的，一個尋常朋輩，也真的會頭也不回，突然帶病的離開這個世界，而不說半句請辭的。那種震撼，大概源於我們對世情不了解帶來的陌生感；以及自以為了解世情帶來的失落感。一個尋常朋輩，就像你、我、大家一樣健全，誰也想不到他會猝逝。可是，看不到不代表它不存在。如果我告訴你，這個朋輩早已百病纏身，只是一直裝作尋常，直到最後一刻。朋輩身故後，我們才從留下來的種種線索摸出來龍去脈，所有事情彷彿又立即合理起來……這大概就是「黑天鵝效應」吧。所以，作為當事人的我，半點震撼都沒有，只不過這次當上那個黑天鵝朋輩的角色罷。
可幸，我仍然可以為自己的離開作一個正式的道別。
只要細心想想，其實我的去意也不是真的這麼難理解，至少，比起一個猝逝的朋輩來得合情合理。我也不是個喜歡弄虛作假的人，相反，我從來不會掩飾自己討厭甚麼喜歡甚麼。正如你之前也曾經向我提到一個關鍵字：motivation；或者你說得對，我就正正是欠缺了所謂工作的動力。你會覺得這是我個人的問題，我卻覺得這同時也是環境的問題。這個世界每天不停地變，人們也不由自主的隨著時代巨輪而變。你總不能怪責一個斷掉雙腳的人，失去跑步的動力吧？所謂動力也有被動的時候，我自問也不是一個長期消極的人，只是我漸漸找不到積極的理由。「我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我到底在幹著怎麼樣的事？」，這樣的問題，常常出現在我的腦海，這是存在的本質。也就是說，如果滿足不了這兩個既虛無又實在問題，落得啞口無言的話，這個人在他媽的枉活。如果將那套老掉牙的陳腔濫調拿出來，將生命比喻為一個個中途站，以及一段段旅程的話，那麼或者是時候再次啟程，向新的目標進發了。
或者你會不解，才剛由一個Senior Production Assistant躍升成為Associate Producer，不就是一個新的旅程、新的目標、新的挑戰嗎？對，這正正是我寫下這封辭書的導火線。先引用一句名言：「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流行得不能再流行、被轉述過不知幾千幾百次的名言，卻是如此有力地一矢中的。這句話很多人都會講，卻不知道有幾多會認真的去想，去權衡能力和責任的問題。這個年頭，「完美主義」四個字都變得不值錢了，幾乎沒有人說自己不是完美主義者。我不是個完美主義者──從來都不是──卻仍然有著基本的態度和要求。那個甚麼Associate Producer如果不是一個玩笑的話，我就要清楚這個名銜，以及背後的權力和責任。可是我越清楚就越擔心；我心中知道甚麼哪些人有工作表現，哪些人沒有。這不是個可以不理會其他人，自成一閣的一個職位，我可不想工作上被人家抽後腿，升了職位卻賠了表現，犯不著完美主義者也知道這划不來。是的，說東說西的，到最後我都在說那個人。
打從第一天開始，我就對那個人存有很深很深的不滿，而且，我不是唯一的一個。隨著日子過去，從那個人的種種行為和工作表現，都進一步證實我的感覺不是錯誤或偏見。我已經不止一次向你提出對那個人的意見，作為一個崇尚精英主義的人，我極度抗拒和這些人工作。說到底，我可以忍受別人平庸、我可以忍受別人造作、卻不能忍受別人用造作來掩飾其平庸，以及經歷人情世故後那自然得極不自然的偽善。或者這種特質最終會為公司帶來豐富的利潤或和客戶保持良好的關係，可是，我他媽的不屑。我常常自比《西遊記》裡頭的那個齊天大聖孫悟空，只是我不會騰雲駕霧，卻自信比七十二更多變。更重要的是，我們都有樣同樣的性格缺陷：佛門三毒之一的「嗔」，即是容易動怒。可是「嗔」這個字卻是由「口」和「真」組合而成，我說的統統都是發自內心的真話、也有一雙金睛火眼，可以看出誰是妖誰是人。其實即使沒有金睛火眼，大抵總有些特別顯眼的妖精。有妖精，我就二話不說的打死它。
經過時間的沉澱，層層的恨意被分解，只剩幾分可笑幾分可憐幾分可喜，當然還有那抹不去的幾分鄙視。我一直知道，現在公司存在最大的問題，就是聘請錯了員工。可我不知道的是，聘請錯的並不是那個人－－而是我。曾經聽過一句說話，天下間的辭職信其實可以分為三種格式，並且在幾個字內完結。「I hate my job, I quit!」、「I hate my boss, I quit!」、「I hate my colleague, I quit!」。可是，我卻找到第四種：「I hate myself, I quit!」我討厭自己從來都不是一個很會裝模作樣的人，對著討厭的人，就沒法好好相處。所謂哀莫大於心死，這一刻，我對所謂工作已經不存半點寄望，更惶論事業這個宏大的課題。我的理想跑到別處了，人也變成了行屍走肉了……就是這樣，我的恨意開始消失了。一個平庸但努力工作的人，總比欠缺動力的行屍走肉來得有價值。我離開這個決定，也不失為最佳的解決方法。至少，以我的能力和關係，在外面仍有生存的機會；而那個人，似乎只有死路一條，不會再找到像您這般仁慈願意給予時間和機會。
文章寫到這裡，我實在不希望您覺得我在擺甚麼姿態，為著達到甚麼目的而在玩弄甚麼他媽的權術。更不要認為我在要脅您加薪或者甚麼，我好歹也是一介文人，有一份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風骨，說名說利的話，未免流於庸俗。這可能算是一種愚笨，可是我會繼續愚笨下去，我仍然相信世界可以變得更美好的。我從來都是獨個兒上路，回頭看著那個曾經熟悉的地方，只能夠說一句：感謝一直以來的照顧和鍛煉，我還不知道前面的路會怎樣走，可是肯定這裡學到的一切都是終生受用。我也不是不知道你對我寄予厚望，就像天空閃過一道流星，希望它能發光發亮。不知道你對著這道流星許下了甚麼願望，只是我可以告訴你，這個願望大概不會實現了。
最後，送上我的遺憾和歉意，還有無限的祝福，如果它管用的話。
豐
2009-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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