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著去屈指細數，也知道它已經離開了整整一個月。這三十日算是匆匆抑或緩緩？已經沒有了明確時間觀念的我，實在說不準。只知道，到現在，我對它的離開仍然很不習慣。忘不了它的方便，捨不得它的廉價，說著的，是那剛剛在一個月前結束營業的元朗東九巴茶水站。
雖說家住元朗市，好歹也有個「市」字，可卻是坐落在元朗市的邊陲。如果配上那些武俠小說的腔調，那麼我家大概就是將城鎮和邊疆分隔起來的那個叫做「關」的玩意。在我的武俠印象中，那個叫做「關」的玩意，通常都是破破落落，沒有甚麼建設的，它是在城鎮和邊疆中間那條夾縫內，尷尷尬尬地苟活過來的一種產物。或者會有幾個永遠不會當上電影電視小說或者漫畫的小官兵把守著，頂多添一間破爛的小茶寮，好讓那些鏢局人馬和各方英雄在出關前解解渴……而那間茶莊，還多數是免費贈茶的。
每當想到這裡，往往禁不住要把自己的家的環境，硬生生的套用在這方式程之中。儘量我家談不上破落，和荒蕪也沾不上邊，西鐵輕鐵巴士一應俱全，可是除了交通方便以外，著實找不到半點「市」的氣息。樓下有一個名字糟糕又獨立封閉的商場，離開這個商場，總要從幾條延伸出去的天橋走一段路。這個商場還有一間糟糕的戲院、兩間價錢和品質成反比的食肆，還有一個連鎖超級市場。完全符合開拍一部喪屍片的條件，不得不叫人把視線轉移到旁邊那條通往市區的高速公路。
看著那條公路，閉上眼，幻想著：前面就是塞外，這頭就是城鎮邊緣那座零丁的小茶寮，喝完最後這杯茶，就要出關，去充滿未知性和可能性的地方流浪去。好了，張開眼，每個角色都找到它的位置，至於那座小茶寮，很自然，就是那叫人懷念的元朗東九巴茶水站。
不是飲食家也大概知道，如果將這茶水站放到《飲食男女》之類的雜誌進行測試比分的話，出來的結果應該不會太好。或者未至於將它列入黑名單，卻一定會被那些「嵐翠」、「新釗記」、「翠華」之類的比下去。是的，這間九巴茶水站，沒有豪華的裝潢，甚至根本沒有裝潢，牆壁盡是污漬，密封的空間單靠一把風扇和抽氣扇令空氣流通一點，那風扇還惹滿塵埃。員工的衣著簡單隨便，服務態度也不見得特別好。作為一間食店，沒有獨門的招牌名菜，也沒有創新的烹調意念，或遑論甚麼名人明星的合照以及雜誌追訪和推介。高高掛在上頭的那部電視永遠接收不清，我還幾次親眼目睹蟑螂在地上爬走。
說到這裡，自己也有點汗顏，我實在無意去怎樣貶低這間茶水站。我用的都是最中性的字眼，可事實就是這個樣子，我也不能去作任何隱瞞。又或者換一種說法，從客觀因素來說，這間茶水站完全是不入流的，可是另一方面我卻不能壓抑對這不入流的食店的一份濃厚的感情。這種主觀因素，往往壓倒性的打到任何理性的分析和論據。大概，我和這茶水站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
打從接近十年前搬進這裡開始，茶水站就和我之間的聯繫就開始悄悄地建立起來。當然，其中佔著一個很大的因素叫做「被迫」。現在這個名字糟糕又獨立封閉的商場總算有兩間食肆，可是回到接近十年前，商場剛剛起步時，卻甚麼食肆……不，應該是幾乎甚麼租戶都沒有。
也曾經曇花一現驚鴻一瞥的出現過一間叫農場餐廳的玩意，同樣值得令人懷念。可是農場餐廳從來都不是無產階層所能夠高攀的，我也不過非常偶然才會充充大款，跑到農場餐廳去放縱自己一番。相比之下，十多元二十元的茶水站自然顯得更平易近人。而且，農場餐廳也不過是曇花一現驚鴻一瞥，就像歷史上流芳萬世的搖滾巨星，你還未來得及伸手去觸摸他，去冒犯他的神聖，他就在頃刻間猝然逝去，餘下一雙撲個空的手。
論價錢、論地利、論生命力，茶水站很輕易就成為我的唯一選擇。
除此之外，茶水站還有一個優勝的地方，叫做外賣，俗稱「行街」。或者我之前沒有提及過，也趁這個機會再說一次，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懶人。有甚麼比伸手撥個電話號碼，再等一會就有食物送上來得更方便？那時，父母長期工作至深夜，只留下我和老妹，還有那剛好付茶水站外賣晚飯的二十多元。漸漸地，這種關係由「被迫」，轉變成一種習慣。那時也常常在想，那個送外賣的幾乎天天也拜訪我家大門，應該已經認得我的臉，也記得我的地址，如果是個漂亮的女生，這會是多麼浪漫的事情啊……可惜送外賣的，只是個大嬸，所以我也沒有再想下去了。
又過了好一段日子，我和這茶水站開始疏遠起來，因為我的世界已經由元朗拓展到灣仔。就像個誓要到外面闖一番事業，有著鴻圖大志的企業家，漸漸冷落了家中的妻子，甚至受不了外面花花世界的誘惑，關係出現裂痕……不，我完全沒有把自己代入那個負心漢的角色，他媽的不過是一間食店和一個食客的關係，除了便宜和方便，茶水站根本是不及格的，說是「妻子」未免他媽的太誇張了。當然最後這些所謂的鴻圖大志都不過是泡沫，混沌了三年才發現自己和當年會考放榜時那個失敗者的沒怎麼分別。然後，這一年又開始回歸茶水站的懷抱。
失學無業，留在元朗、留在家的日子也多了。因此茶水站的重要性也再一次彰顯出來。二十元一碟飯，送飯品及例湯，凍飲不加錢，早午晚鐵價不二，夫復何求。因此，三月最後的幾天走進茶水站望見那張告示，也不自覺驚訝起來。我常常憧憬著永恆這回事，希望所有事物都不變，希望所有人都不變，希望一切都如此穩定安樂。卻原來，變幻才是這世界的法則。我又哪想得到，踢著拖鞋幾分鐘到樓下的茶水站，會這樣毫無先兆的離開。
據說，茶水站的猝然，緣於旁邊的那個元朗東巴士總站的清拆。對了，這件事也引起不少迴響。政府似乎有意拆掉巴士站，然後興建幾棟新的樓宇。新的樓宇將會和我家相距不夠十米，報道更指兩棟大廈的住戶近得可以握手，這樣形成甚麼阻光阻風的屏風樓效應。為著這些原固，許多居民都表示不滿，更發起遊行示威之類的行為，自設網頁、打電話上電台這些少不了，更利害的竟然驚動到梁家傑，也跑來關心一下。可惜，這就是我們的政府，早前的天星碼頭如是，即將的皇后碼頭亦然。看到茶水站的結業，大概也估計到這個故事的結局。他們在外頭保衛天星皇后、抗拒屏風效應，我只想躲在一角的茶水站內如常吃那二十元的飯。
突然之間，好像又有了甚麼頓悟。這茶水站，除了是邊疆前那個關口讓鏢局人馬和各方英雄一歇的地方外，也間接見證著我這幾年來的變化，同時，我也在見證著它的變化。它絕不是我的「妻子」，卻像一個甚麼長輩，時刻看守著我，時刻支持著我。喜歡胡思亂想的我，又在為這小事無限上綱，開始想到我的家人、父親母親、朋友之類的東西……噢，我恨透這種感覺。
今天五月一日，元朗東九巴茶水站逝世一個月紀念，是感情泛濫也好、是胡說八道也好、是無聊、是幼稚也好－－請容許我在這裡留一個小小的空間，為茶水站建一個精神上的孤墳，上一注香，讓路過的人也嗅到那股壇香味，看到這塊證明曾經存在過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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