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了遇罗克的父母和他的家人吧
任众
3月5号那天，一位年轻的朋友考我这一天是什麼纪念日。我知道他指的是毛泽东号召学习雷锋的日子，但是他不知道，还有两个人的忌日也在这一天︰一个是斯大林，一个是遇罗克。
雷锋给自己定位是个螺丝钉，对于螺丝钉我是没有兴趣纪念的，哪怕是不銹钢的。况且他那句“对阶级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严酷无情”至今听了我都胆寒，因为我那时正是右派分子，就是他所说的阶级敌人。
斯大林是个集权专制的暴君，杀人无数，我当然不可能纪念他。
这一天唯一值得我纪念的，只有遇罗克。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他是最伟大的英雄。生活过那个荒唐年代的人，很多人会有和我一样的感受。许多有识之士不是提议把3月5日定为“遇罗克日”吗？！我坚信这个愿望会实现的，道理很简单︰“有了他，人权中国才有资格说︰最黑暗的时候，我们依然勇敢地、美丽地梦著。”（朱毅语）
纪念遇罗克，除了敬仰以外，还因为我与他以及他的父母、弟弟有著不同寻常的往来。因此我对罗克及其家人的为人有比较深刻的了解。
我和罗克相识在文革前，那时他从农村回到城里正在等待分配工作。文革初期我恰巧搬迁到罗克家的小院，与他家成了邻居，因此也结识了他的父母。由于都是右派， 心照不宣地成了知己。虽然不敢谈政治问题，走动要比别的邻居勤得多。罗文、罗勉和一些同学办《中学文革报》，罗克给他们写文章，都是在我身边发生的。我有时候参加他们的郊游，还为他们的报纸画过一幅唯一的漫画，所以与《中学文革报》的主要人物都认识。
我 一直这麼认为，如果罗克没有父母弟弟们的支持，很难成就他的事业。1999年，有那样一个场面让我深受感动。那天是《遇罗克遗作与回忆》新书首发式，《中 学文革报》的好多成员都参加了。会后《中学文革报》的成员组织了一次聚餐，我有幸也被邀请。其实这也是他们文革后的第一次聚会。在大家动筷子以前，《中学文革报》的负责人之一王建復提议，首先向已经去世的罗克的父母敬酒。他叙述的理由让我终生难忘︰“我要感谢罗克的父母，他们对我们办报纸已经尽到了全力的 支持。谁不知道我们是一群危险的人物啊，人家躲都来不及，我到有的同学家都被轰出来过，可是到了罗克家他的父母永远是热情欢迎。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吃过伯 父伯母亲手做的饭菜，我永远怀念他们！”
在物资匱乏的年代，在阶级敌人的政治阴影之下，罗克的父母只能用这种办法表达支持儿子的壮举。当然我们都能看得出来，在文革的非常时期，不用说用饭菜招待了，哪怕送来一个会意的眼神，都能给人极大的鼓舞和安慰。这就是罗克父母的为人！
罗克的母亲豪爽大方热情乐观，罗克的父亲沉稳少言涵养极深，两人虽然性格差异很大，但都是光明磊落的人，诚如罗文在他写的《我家》中所描述的那样，是值得我敬佩的。
遗憾的是，最近罗锦又把二十几年前的旧作匯编成《一个大童话》要出版（已在纽约开了发布会），却把父母描写成猥琐自私的形象，让人很难理解其用心。胡平先生 在序中解释，除了有关遇罗克是真实的，其余可当小说看，而且嘱咐不要对号入座。小说当然可以杜撰，但是既然作者署上了真名，父母又是唯一的，不用对号已经 入了座。
即使是杜撰，也要合情合理，否则小说还有什麼看头？例如︰
书中描写罗克父亲文革前夕及文革之中背著妻子用私房钱买数条好烟，或者独享其乐或者赠送情人。作者大概不知道，那时候买烟都要凭票或凭副食本，而且好坏烟搭配，好烟每月仅一两盒而已。
书中说罗克小时候检举父母企图开除一位轧断手指的工人，由于罗克的检举，这个企图没有得逞。矛盾多处︰其一，罗克父亲开的是营造厂，母亲和她的合伙人开的是 铁工厂，罗克只能检举父母其中一人；其二，开除工人还在企图之中，既然没有形成事实，别人如何中止的呢？难道有人发来了警告，吓得父母其中一人急忙从大脑 中删除了这个企图？
最让罗克父母灰头土脸的，就是作者与母亲接教养期满的父亲这一段。情节是这样的︰罗克父亲因右派问题被判劳动教养三年，三年里一直向家里要吃的、用的。期满时作者与母亲到教养所接他回家，教养所的队长透露每个被教养者每月40多元工资，这里的商店什麼东西都能买，有的人钱都花不完要往家里寄。作者立刻猜测父亲把省下的钱寄给了情人。母亲听到立刻变了脸色，一路都铁青者脸没有说话，大有上当受骗之感，因为家里每个人每月生活费才10元。
能编出这麼荒诞的情节来我真是服了。眾所周知，当年多少右派在教养所饿死！如果像那个队长所说那里岂不成了天堂？从北京去教养所的右派哪个三年期满能回得了家？教养期满还要用家属去接，难道他们都被教养成了弱智，自己回不了家了？
罗锦也是被教养过的人，能把教养所描写成这麼美好是我始料不及的。我虽然没进过教养所，但是进去过的右派朋友告诉我了那里的惨状，他是靠吃各种昆虫活下来的，他的工作就是每天赶著牛车拉饿死的人。罗锦在海外有一支自由的笔，又能写，为什麼不帮助我们揭露万恶的教养制度呢？
胡平先生认为有关遇罗克的部分都是真实的，我不敢苟同。前面说到的检举父母情节就矛盾百出，况且罗克母亲是出名的大好人，她非常在意和工人搞好关系，以至反右和文革时都批判她拉拢工人。她曾经对我说，以前铁工厂的老人对她都非常好，文革时她所在的工厂干部子女比较多，要不是那些老人做些适当的保护，她的处境 会更惨。人的秉性是很难改的，她的为人决定了做不出那种绝情的事的。
据罗文说他曾经问过母亲的合伙人，那位老太太介绍说，那位工人伤还没养好就赶上了公私合营，他被分配到另外一家工厂看大门，罗克母亲还以厂长身份到那家工厂请他们给予照顾，介绍该工人是受的工伤。
关于罗克多次动员罗锦入团的事也与罗克的行为準则大相径庭。罗克是个刚直不阿的人，他决不会向任何人献媚或乞求。据罗文说罗克从来就没有动员过他入团，为什麼偏偏要动员比罗文仅大一岁多的罗锦呢？
至于是不是动员过罗锦我不能妄加评论，但是有一件事或许能够作为佐证供参考︰1980年报纸正宣扬罗克的时候，北京市公安局的人对罗克父母说，他们想给罗克定为烈士，但是必须先追认他为中共党员，立刻被罗克母亲婉言谢绝，她说︰“罗克生前也没这个愿望，我看就算了吧。”
要知道改革开放初期，许多过去受迫害的人，一旦答应他们入党，会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能把持自己不改初衷的人很少。罗克父母的决定可以看出他们有坚定的处世原则，或许罗克生前早已与父母有过交流也未可知。
罗克已经很完美了，画蛇添足只能适得其反。
许多给《一个大童话》叫好的人，我想都没有认真地看一遍这本书，包括出版商孟浪先生，否则不至于这麼破绽百出（决不止我以上指出的那点儿）。也许孟先生会说，我年轻，我不知道买烟还要凭票，我不知道教养所里边的事。是的，你都可以说不知道，但是你总该知道一条写作的原则吧，那就是不能用生理缺陷来攻击你的论敌。
你们会辩解︰“我没有，我没有，我对最讨厌的人都保持了克制！”
你们伤害的却是一个无辜的人，这就更透著尖刻和无聊。这个人就是罗勉的太太，书里借著几个人的嘴笑话她长得丑。美丑有标準吗？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罗勉也许觉得她很美，因为还要加上心灵的因素。
凭心而论，她不是个大美人，否则不会在意别人说她丑。她就是那种贤妻良母式的一般人。正因为是一般人，才在意舆论的议论，才会留心同事在自己背后的窃窃私语，才会觉察自己的学生童心无忌的不恭。
二十多年前，《春天的童话》发表的时候就有这麼一段。那时她气得直哭，她觉得委屈，因为她没招惹了谁。
同样感到委屈的我想一定还大有人在。罗文、罗勉就都向我表示过，罗锦的第一任婆婆是一位非常温柔善良、富有爱心的人，那时两家患难与共，人家给了许多无私的帮助。由于罗锦的婚变，两家不便来往，他们委托我方便的时候转达他们永远的感激之情和当前的苦衷。
孟浪们可能是借著出书来纪念罗克，无论怎麼说，纪念罗克我还是感谢的。基于这种感谢的心理，我也只能说︰饶了罗克的父母和他的家人吧！
2009年3月12日于北京
── 原载 争鸣
Sunday, March 29,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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