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刻--擱淺的深刻 來，來這裡聽一些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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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智能不足的哥哥。

智能不足，他們是這樣說一個和我們一樣有著脆弱情感，卻沒有我們身上各種狡猾心智的人，對吧？

我媽媽的媽媽是位小兒科醫生，產後一年多，她對自己懊惱的女兒說：「妳的牙醫不該在懷孕時，開給妳這種藥。」

太晚了，媽媽已生下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小時候，我常和媽媽一起陪著哥哥，搭火車從台南到台北，然後至新公園旁的台大醫院，接受心智遲緩治療。我總是很期待這趟長途之旅，因為只要治療結束，媽媽都會到公園旁一家冰店，買杯酸寒沁心，魂靈震顫的冰鎮酸梅湯來犒賞我和哥哥。但長大後我才體會，區區一杯酸梅湯，根本安慰不了媽媽和哥哥的苦。

媽媽的辛勞加上這段漫長的矯正課程，終於使哥哥的智能進步。醫生當時說，哥哥這輩子可以有八歲孩童的智商。事後證明，他不僅如此。

我從來沒有和哥哥打過架，因為當我們兩人因爭執而劍拔弩張的時候，他總是很快就退縮。我才是家裡的大王。

我的哥哥常在外面被人欺負；從小，我就受媽媽的託付，要成為哥哥的保護者。果然，我替他趕走了很多惡意的騷擾。為了保護他，我甚至不怕和一群大孩子打架。但在最壞的情況出現之前，我總是假裝自己有雙兇狠的目光。

但有一次，我卻和自己的表哥聯合起來，拿著裝有塑膠子彈的空氣槍，一路頑皮的追著他打。惡作劇的起因，是一場意外，但也許這場意外出自一個深層的原因：我有個不能和自己一起正常玩耍的哥哥，以致當有難得的玩伴出現，一下就讓我昏了頭，把自己的正義感全給出賣了。

我是弟弟，卻好像哥哥。一個寂寞的哥哥。

那時，我經常在夜裡爬起，扮鬼嚇他。結果，鬼沒出現，他卻失魂大叫。我聲東擊西；真正想勾引的，其實是大人趕來對我的注意。夜復一夜，我強迫著哥哥，陪我一起玩這個無聊的遊戲。

我的哥哥聰明不如我，卻比我還更早獨立。在他五歲那年，媽媽一個人北上回娘家。哥哥耐不住性急，竟獨自跑到車站、闖過月台，沒花錢買票，就隨便走進一節車廂裡，希望藉此前去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尋找他唯一知道的依靠。但車子才到半途，就被查票的列車長發現，送到派出所，通知爸爸領回。

他雖然沒有成功，但直到二十二歲，我第一次一個人搭火車之前，他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哥哥不喜歡待在家裡；他說，那好無聊。我從來沒辦法想像，外面的世界對他可能會是個什麼樣？面對盛著露水的花兒和皺紋滿臉的老人，他可也有詩人的感動？但媽媽管不住他，只好放他一個人出去流浪。

哥哥總是對意外事件很感興趣；哪裡失火，發生車禍，都能立刻見到他的蹤影。他的記憶力十分驚人，還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把整個台北市的公車路網牢記心中。我們出門要搭幾路公車，到哪裡轉車，一問他，就能清楚知道。

顯然，他大腦的某一部分受傷，另一部分就做了更多發展和彌補。

哥哥會自動牽著不認識的老人和盲胞過馬路，那是一幅會讓人掉淚的畫面。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做。在面對這個深刻問題的時候，我會突然變得頭腦簡單。很明顯，我才是真正智能不足的。

哥哥擔任過一年的交通義警，大家也許視他為玩笑。但是，當哥哥站在馬路上，舉手、吹哨阻止長串的車輛行進，好讓送葬、迎神的隊伍順利通過時，我卻看得到他臉上的驕傲。

哥哥曾偷偷選過里長。媽媽告訴我，當老里長得知他唯一的競爭對手竟是個智能不足的年輕人時，自尊心受到十分嚴重的傷害。那次選舉，他得了八十九票。

為了得到總統的兩百元紅包，哥哥會不惜花上千元車資，大老遠趕去領取，即使政黨輪替也一樣。他的數學不夠好，不懂損益分析，但是身上卻有最素樸的意識型態。只要誰對他好，他就對誰熱情回報。從他桌上盡是綠色參選人的競選旗幟這點來看，顯然，不論民進黨在野、在朝，一直都擁有對哥哥的統治。

哥哥喜歡參加慢跑比賽和國慶升旗典禮，而且，無役不與。這代表，他喜歡熱鬧；又或者，他因為怕寂寞，才會老想往人群裡頭跑？

每到清明時分，哥哥都會一個人帶著鐮刀去外祖父母的墳前掃墓。二十年過去，不曾中斷。平常，哥哥並不愛和家人說話。但是，他的行動卻又向我們說明了一切。

哥哥不會寫詩，但他整個人，卻充滿著詩一般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