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CaDen’Za 傳說輪迴七里外 再生的清香 開在淥淥水聲的溪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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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1日 星期4 微雨

 

下了幾天的大雨終於小下來了。東區的霓虹燈向來都是那麼神奇，有時像是一張張歡樂的臉，向你招手微笑；有時卻又像是一顆顆水汪汪的眼睛，想要向你哭訴什麼似的。

這家位在東區小巷裡的江浙小館，過去是我和阿村常來的地方，而今天，坐在我面前的，卻是那個和阿村年紀相差不遠，臉色蒼白，身體羸弱的Felix。

我點了兩片紅燒下巴。Felix他說沒吃過嗆蟹，也就是醃過的生螃蟹，因此我又點了一盤嗆蟹。另外還點了扁尖腐皮，以及鹹豬肉加上白蘿蔔片熬煮的醃篤鮮湯。外加兩碗菜飯。就這樣，兩人邊吃邊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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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也就是找Felix尋歡後的第二天，我到書店買了三島由紀夫的《禁色》，一口氣把它讀完。而現在，坐在我面前的男子，不就是《禁色》裡的悠一嗎？總覺得他那白晰晰，俊美但卻蒼白得有點病態的身體，那沉溺在日本死亡文學的心靈，和他的年齡，是如此不搭調。

「造物主的惡意，不讓完美的精神與完美青春的肉體，在同一個年齡上相遇…」

我直瞪著這個年輕，臉上卻顯露出風霜的Felix，口裡喃喃唸起《禁色》裡，三島對悠一的描寫：

「散發青春芳香的肉體上，存在著未成熟、不完整的精神…。」

「你幹麼嘀嘀咕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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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前天深夜，即使兩人做了相互交流體液的親密行為，但從頭到尾，Felix都以「您」來稱呼我。而今天，情況有點不同，我注意到他把「您」改成了「你」。這著實讓我高興起來，心想：這不就表示我們的距離拉近了嗎？我不動聲色地回答他的問題：

「我幹麼嘀嘀咕咕的？你猜猜看呀！」

「喔──，該不會偷偷去買《禁色》來看吧？」

「沒錯，就是《禁色》裡的句子。」

「美的深層，隱藏著缺陷。這一向是日本文學的主流思想。」

Felix點點頭，現出讚許的表情，然後又開始談他熟悉的日本文學：

「你還記得大前天吧？我們聊過厨川白村的美學思想。」

「記得呀，就是《苦悶的象徵》嘛。說什麼『苦悶與懊惱，便是文藝的根源』。」

「其實，這就是日本文學的主流美學。你已經看過了三島的《禁色》，但這不是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的應該是《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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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lix說著說著，從皮包裡掏出一本書來，把它交到我的手上：

「那，這就是《金閣寺》的中文譯本，送你。」

「不會吧？才剛讀完《禁色》，又要叫我去讀《金閣寺》嗎？」

「要當我BF，沒那麼簡單唄。非讀不可！」

「為什麼？」

「因為《金閣寺》裡的主角，很年輕，比我還年輕。他把金閣寺給燒了。」

「不會吧？就因為主角燒了金閣寺，就叫我去讀這本小說？」

「當然不是，而是因為小說裡的美學。」

「有什麼特別的？」

「美就是怨敵，美應該滅亡。這種美學夠勁爆吧？」Felix解釋著：

「為了實踐這種美學，書中主角就把他認為最美的金閣寺，放火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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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就是怨敵」、「美應該滅亡」，這話如此震撼著我！就像科幻電影裡的異形，伸出一根溼漉漉，還長著吸管的舌信，強行塞入我的耳朵，然後直鑽心底，吞食我的心肝脾肺一樣，一時之間，我竟回不過神來，呆在座位上，一句話也說不出口。Felix見我傻愣愣的，於是從我手中拿回《金閣寺》，翻閱起來，然後又說：

「『美…美的東西，對我來說，是怨敵。』這是《金閱寺》裡的句子，不騙你，你看！」

Felix把翻到的那頁，拿到我面前，指給我看。然後又翻了幾頁，繼續唸著：

「『死的天空十分明亮，猶如生的天空。於是，我忘卻了這種陰暗的思想。因為這個世界不存在痛苦。』」

Felix唸著唸著，時而悠揚，時而低沉。我聽得入了神，心裡這樣想著：

「難道阿村早就悟到了這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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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盡可能壓抑自己內心的顫動，但顯然還是露出痛苦的表情，以致於讓Felix發現。他緊握我的雙手，安慰我說：

「別太在意，我第一次讀到這些句子時，還痛哭流涕呢！說不定你回去讀了之後，也會和我一樣，流淚呢！」

這一夜，我和Felix早早就分手了。Felix見我沉默不語，拍拍我的肩膀說：

「我們都累了，改天再聚。」

我撐著那把破傘，獨自走在行人稀少，因而顯得有點淒涼的人行道上。「苦悶與懊惱便是文藝的根源」、「美就是怨敵」、「美應該滅亡」，這些錐心刺骨的句子，像人行道上反射出來的霓虹燈光，一直閃爍在我心裡。我想起電影《地獄變》來，那是改編自芥川龍之介的同名小說，男主角是個畫家，為了畫出佛經所描寫的地獄景象，竟讓自己的女兒，在大火中活活燒死。美和死亡原來可以如此接近，原來可以如此同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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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連衣服都沒有脫掉，我就斜躺在床上，讀起《金閱寺》來：

如果說，我近來對火的幻想使我泛起了肉慾的感覺，人們會相信嗎？如果說我的生的意志，全都寄託在火上，肉慾也衝著火而起，這不是很自然嗎？而且，我的這種慾望，造成火的婀娜多姿，火焰透過黑亮的柱子，使我意識到所看到的東西，彷彿是經過梳妝打扮，優美得很。

我想起蒼白、羸弱，做起愛來卻像烈火一般激情的Felix。想起墜樓而亡的阿村。也想起前一陣子，到辛亥路攝影時，所看到的火一般燃燒著的滿天晚霞，還有紅咚咚，紛紛飄落的木棉花。

這一夜，心裡相當苦悶。雖然不曾像Felix所預言的那樣，流下淚來，但心裡卻打量著：今晚，八成要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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