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那棵開在暴雨中的月橘花（4）
啪，啪，啪，啪。一個七十多歲，駝著背，就快九十度彎腰的和尚，左手提著一塊木板，右手拿了一支木錘，步履蹣跚地邊走邊敲。當他經過王浩淵的客房時，也不管裡面是不是有人，就行禮說：「施主！請到齋堂用早齋。」王浩淵把頭探出門外，看著老態龍鍾、漸漸走遠的打板和尚。只聽到這打板和尚，一邊打著木板，一邊用他蒼老的聲音，氣如游絲地吟著：「雖得積珍寶，嵩高至於天。如是滿世間，不如見道跡。」等到走到另一間客房門口時，打板和尚停下腳來，依樣行禮，依樣說了聲：「施主！請到齋堂用早齋。」 接著又繼續一邊打木板，一邊吟了起來：「不善像如善，愛而似無愛。以苦為樂相，狂夫之聽厭。」王浩淵從打板和尚遠去的身影，似乎預見了嵩松法師老去的模樣。他「噯」地嘆了一聲，心想：「難道非要走入『當一日和尚，撞一日鐘』的死巷嗎？」
到了齋堂，只見一個六十好幾的和尚，端端正正，盤腿坐在一尊笑得合不攏嘴的彌勒佛像前。他閉目禪坐，兩撇已經花白的長壽眉，在朝陽的斜照下，染上了金光，彷彿也跟著入了甚深禪定似的。「這就是白雲巖的住持和尚吧？」王浩淵心裡這樣想著。
諾大的齋堂，兩排長條木桌，面對面坐著十幾個和尚。王浩淵心想：「這就是佛寺裡所謂的『過堂』吃齋吧？」雖然不習慣佛寺的規矩，王浩淵還是學著眾僧，挺起胸堂，端坐在木桌的最後一個位子上。他不能自已地轉頭，看了看坐在斜對面的嵩松法師，心裡又恨又愛地嘀咕起來：「這麼優的一個男人，竟然去出家？難道我愛他，愛得還不夠深嗎？」「難道我愛他，愛得還不夠深嗎？」經過一夜的煎熬，王浩淵竟然也開始懷疑起自己來了。
「進入齋堂進食，要心存正念，默念佛號，不貪不著，將飯菜用完，不可隨意浪費，是為過堂…」
王浩淵被幾句像是說話又像是吟詩的聲音，拉回現實。原來早齋的儀式正式開始，住持和尚正悠悠唱誦起來。「叮！」一個四十出頭的和尚，輕敲手中的引磬。磬聲清脆，迴盪整個齋堂。原本就寂靜無聲的齋堂，一時之間，更加莊嚴肅穆了。
「請各位師兄合掌。」
只見敲磬的和尚，慢條斯里地說了，然後連敲三下引磬，口中唸唸有詞。眾僧也跟著唱誦起〈供養咒〉來：
供養清淨法身毘盧遮那佛，圓滿報身盧舍那佛，千百億化身釋迦牟尼佛，極樂世界阿彌陀佛，當來下生彌勒尊佛，十方三世一切佛…
「粥有十利，饒益行人，果報無邊，究竟常樂。」
眾僧唸完〈供養咒〉，住持和尚接著唱了這四句偈，然後開始解釋：
「什麼是粥的十種利益？第一、粥能資養色身；第二、粥能增長力氣…」
「真是無聊極了！」王浩淵不耐煩地嘀咕著：
「每天吃早齋都要經過這個過程嗎？煥彬這傢伙，竟然能夠忍受！」
「叮！」又是一聲清脆的磬響，打磬和尚面向住持，行了個彎腰禮，然後轉身對眾僧說：
「請用齋。」
「唬──，總算結束了！」王浩淵吞了吞口水，放下一顆不安的心來。
早齋後，王浩淵來到寺庭的蓮花池畔，他嗅了嗅身旁那欉月橘花，出神看著漂浮池面上的白色花瓣。他悠悠唱了起來：
許是迸自地獄的一株樹花
七七四十九日後
你那往生極樂世界的靈魂
傳說輪迴七里外
再生的清香
開在淥淥水聲的溪邊
「『迸自地獄的一株樹花』。疑？昨天晚上你不是說過這句話嗎？」
這時，嵩松法師也來到蓮花池畔，他這樣問起王浩淵來。
「一首歌的歌詞啦，叫〈七里香〉。」
「一首歌？以前怎麼沒聽過？」
「你只關心你的佛，怎麼會關心我們這些市井小民！」
「什麼跟什麼！大公司的高級職員耶，還市井小民咧！」嵩山法師說了，又問：
「你說這首歌叫〈七里香〉？那不就是月橘花嗎？」
「是呀，七里香也叫月橘花。就是這棵樹呀！」王浩淵搖晃著身旁的月橘花樹，白色小花落了他一身。
「昨天晚上的事，很對不起。」嵩松法師把落在僧衣上的月橘花瓣撥了下來，說著。
「幹麼還說這個！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吧！」
兩人望著漂浮在池水中的月橘花瓣，默然無語好一陣子。終於，嵩松法師打破沉默，說了：
「『傳說輪迴七里外』，是吧？歌詞是這麼說的吧？其實，我之所以決心離開紅塵，就是因為深感輪迴之苦。」
「輪迴是佛經上說的，現實生活裡又無法證實。」
「不，我就是在現實生活裡，感受到輪迴之苦，才決定出家。」嵩松法師辯駁著：
「還記得吧？高雄愛河邊那家gay bar，我們當初是在那裡認識的。那時小育，還記得吧？我跟你說過的小育，他剛剛離開我，我正沉淪在失戀的痛苦當中。」
「下雨了。」
王浩淵輕叫一聲，一陣突然吹起的風，將雨滴斜打在兩人身上。這是颱風來臨前常有的情形。嵩松法師指著池邊那座古意盎然的小涼亭，示意要王浩淵一起過去避雨。等兩人在亭裡坐定，嵩松法師又繼續說：
「其實，小育離開之前，相似的情形已經發生過好多次。一次又一次的相愛，一次又一次的分離。儘管對象不同，像上刀山、下油鍋那樣，錐心刺骨的痛卻都一樣。這就是現實中的輪迴，永遠停止不了的輪迴。」
「就算真有輪迴好了，我還是不相信不能終止它。」王浩淵說了，又說：
「『傳說輪迴七里外』，那麼，七里內不就沒有輪迴了。」
「別瞎掰了，歌詞能這樣解釋嗎？」
「要不然怎麼解釋？」王浩淵明知自己曲解了歌詞的意思，卻還是這樣辯解著。他似乎有點動怒了，接著又說：
「好了，好了！反正莫拉克要來了，我還是下山吧！」
「安全起見，還是等颱風過了再下山嗎？」
「不了，留在這裡已經沒有意義。反正我只是『一個無法從紅塵中脫身的凡夫』。昨天，你不是這樣罵過我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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