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誰掌管明天
─她今天微笑著說，死亡不過就是去跟耶穌在一起嘛！
「要珍惜每一個今天，不要把明天視為理所當然，明天不見得你能夠活得到。」走過大半人生的陳明秀剛做完第五次化療，為了遮掩日漸稀疏的毛髮，頭上戴著卡西米龍線編織成的圓帽；微弱氣息的口鼻，也圍上一付預防感染的口罩，臉部看得見的五官，僅有那雙冏冏有神的眼眸，堅強有力地訴說她對生命的感受。
陳明秀的「今天」出現了什麼問題呢？她甚至還說，「當你不能再擁有很多很多的『明天』時，明天的價值及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對於一個天生無汗症，永遠無法痊癒，學名叫做「外胚層發育不良」的女人，小學六年級因為發育階段，整個人突然抽大，像冷氣的壓縮機一樣，空間變大了，但是壓縮機沒變，心臟負荷不了而發病，時常暈倒送醫被診斷才得知病名的。
醫師也只能教導她，暈倒時要如何急救的方法，陳明秀一路這樣長大，時常在口袋裡放一張紙條，告訴別人當她暈倒時如何幫她急救。進入三重國中直到育達商職的求學生涯，每到夏日，炎熱的氣溫讓無法由體內自動排汗的陳明秀，必須衝到水龍頭邊，擰濕毛巾披在身上降溫，全校師生無不知曉這位女同學怪怪的，夏天的制服，上衣很少是乾爽的。
班上第一名的學業成績，並不能為陳明秀帶來很好的工作機會。與多個廠商簽有建教合作的育達商職，為陳明秀轉介工作的公司，都因為面試時，主管問她為何身上總是濕濕的，經過明秀解釋病因之後，就沒有再錄用的機會了。
兩次的自殺經歷在陳明秀的口中淡淡地被述說著，高一的時候是人生中第一次的自殺，偷偷爬到學校的頂樓，在學校的一棟大廈，沒想到被校工發現，還被罵下去。第二次，當時台北的鐵路尚未地下化，住三重的學生都要從北門過延平北路去搭車。有一天早上突然想不開，覺得育達畢業又怎麼樣呢？唸了第一名又怎麼樣呢？找工作都沒有人要錄用，突然間一輛火車就開過來，因為不敢面對火車，當時正在下雨，就用雨傘頂著前面的視線面向火車衝去，突然間“叭”一聲，一陣風把她打過去，剎時間僅聽到很多尖叫聲，每個人都認為她只是硬要闖平交道，其實她是想要自殺。因為沒有成功，當時很失望，又覺得還好沒有死，想到如果死了，媽媽會活不下去，每一次的自殺都會很後悔，想到媽媽會活不下去，也會對不起爸爸，因為爸爸在臨終前交待要照顧媽媽。
陳明秀生長在小康的公務人員家庭，上有一兄二姊，在家裡備受寵愛。回想每年的元宵節，父親總會買宮燈造型的燈籠給她，帶她去提燈籠，還教導她如何清理用過的燈籠，以便隔年再用，或者送給鄰居的小孩玩。生命無法預測卻又有徵兆的奇妙事情發生了，明秀讀小學要畢業那一年的元宵節，父親突然反常地買了帆船造型的燈籠給她，節慶過完之後，帶著陳明秀到後院把帆船燒了。明秀嚇了一大跳，父親更對她說：「阿秀，妳長大了，以後不用再買宮燈了，上國中了以後要好好照顧妳媽媽。」因為陳明秀的媽媽耳朵重聽，當時陳明秀就覺得，爸爸怎麼會跟她說這種奇怪的話。元宵節過後不久，父親說要整理家園，突然感覺手沒有力氣，就去公保醫院看病，醫生檢查後說沒事，轉身要走的時候，因為咳了兩聲，醫生卻要他隔天到台大醫院檢查，第二天依約去台大照Ｘ光，發現像淋巴長了一個像拳頭般大的瘤，馬上就住院，切片檢查發現是惡性腫瘤，醫生說如果不開刀的話，只剩三個月的壽命，父親不願意開刀，三個月後就離世了，臨走前很掛兒女，眼睛都不願意閉上，看著兒女離開的，時年才六十歲。
「如果還有明天，你要怎樣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你要怎樣說再見。」這是陳明秀所喜愛的歌手薛岳，因為肝癌離世前，在告別演唱會中唱的歌詞。當時她被歌詞中所表達對人生的無奈而感嘆著。今天陳明秀再聽這首歌，深深所感受的卻是內心的痛。四十六歲的明秀，沒有婚姻更沒有子女，與同是單身的大姊相依為命住在台北汀州路，一棟公寓頂樓的房子，大姊今年因心臟主動脈剝離開刀，目前在家休養，而陳明秀更在無意間觸摸到乳房的硬塊，也被醫師無情地宣判罹患末期乳癌。
對於每年都要面對身體難以排汗的夏天，現在又被告知「明天」的日子更艱辛的陳明秀，她崩潰了，也難以承受這個事實。我曾經在第三次化療後去探望她，看著她坐在浴廁間，手捧著馬桶座，隨時會因化療的不良反應嘔吐，已經吐光膽汁了還是無法歇息，突然她決堤般地哭著喊：「我把姊姊交給你們照顧了，求主耶穌快點接我走吧！」
許昌街的基督徒團契是陳明秀接觸基督教信仰的第一補給站，國中二年級的時候，就讀高中的二姊加入北一女團契受洗，她看到二姊變得很快樂又愛唱歌，受到感染就跟著去參加許昌街基督徒團契的聚會。當時僅覺得基督教很熱鬧也很活潑，並沒有當一回事，其實一路走來，陳明秀都在追尋信仰，問自己為什麼會得這個病，為什麼自己會活得這麼苦，因為這個病完全抹殺了她的前途，「外胚層發育不良」就是無法由體內自行排汗。就讀三重國中時，一位坐在自己隔壁的同學，舉止行為很特別，她帶陳明秀去她家，原來她家有一個兼具一貫道和佛教的佛堂，像精舍一樣，她母親有辦定期的講座。陳明秀看她們家很窮，房子也是租來的，但全家的人都很安祥，也都有宗教的氣質，全家吃素，連哥哥剛出生的小孩也只喝豆漿或者喝母乳。
陳明秀在這位同學的帶領下，接觸到宗教，那時候就一頭鑽進去了。才面臨父親的過世，需要一個信仰，他們又講陳明秀的前世應該是一隻狗，因為狗沒有汗腺，但是突然做了一件好事而轉世為人，所以帶著狗的皮膚，卻是人的形狀，陳明秀就在這種心態之下，繼續辛苦的活下去。
高職畢業，工作一再落空的時候，二姊邀她去參加一個夏令會，一個五旬節教會辦的夏令會，在基督書院的圓形教堂，有一首詩歌“讓我向你訴說主耶穌的寶貴”，每次唱到「無人像耶穌這樣愛顧我」時，她就會大哭，當晚也一直在唱「愛拯救我，當無法拯救我的時候，愛拯救我」，台上好像是宇宙光雜誌的林治平講道，她一直哭泣著，那次的夏令會，才真正在生命的底層摸到一股愛的力量。
因為長期被一貫道的觀念困擾著，說她這一生會活得很苦，這樣苦下去的代價又會怎麼樣呢？來生又會生成怎麼樣呢？會不會又變成什麼動物的皮膚，然後是人的形狀呢？一直這樣想下去，她想果真如此的話，就會形成永遠扯不清的一種輪迴，於是明秀就一直盡量做好事，逼自己不得不做好事，為了要尋求來生。就在那次的夏令會中，“當愛拯救我”的詩歌，唱到心底深處的時候，明秀才體會到，自己根本就是神所愛的。
夏令會回來之後，因為教會的某弟兄在校園書房當經理，介紹明秀去校園書房上班當店員，她從小活的很辛苦，不愛說話，又一張苦瓜臉，性情卻因為店員的工作，每天必須跟陌生人講話而改變了，那段期間受到很多的訓練，更加對自己有信心了。兩年多之後因為身體要降溫，長期喝冰水的緣故，拉肚子的毛病很嚴重，加上母親又病倒了，她把校園書房的工作辭掉，一面休養身體，一面照顧母親的腎衰竭病症，直到母親信主離開人世。
藉校園書房工作之便，慕道中的明秀有機會閱讀查經書籍，每每遇到牧者們到書房購書之際，也會主動照應交談，更得到牧者們推薦屬靈書籍的機會，靠著自修及上進心，明秀終於在溝子口鍚安堂教會接受洗禮，正式成為天國家庭的成員。
初期因為家住三重，就近到拿撒勒人會三重禮拜堂聚會，主任牧師郭崑泰牧師夫婦，看見瘦弱多病的明珠和母親，不時伸出援手，不但在屬靈生命上扶持，當時明珠時常劇烈頭痛又會嘔吐，郭崑泰牧師夫婦每天晚上抱著她到婦產科打點滴，又因尚未有健保，明珠既沒有工作又沒有勞保，每回約需七百元的費用也是郭崑泰牧師支付的，持續有半年之久，現在她細數種種不可思議的恩典時，往事歷歷的感恩油然而生，卻也成為支撐她繼續活下去的動力。
民國五十年有一回暈倒的時候，被同學送到醫院，在急診室醒來後，發現自己滿嘴都是人蔘，口袋也有一包人蔘，用三十年前很粗製的草紙裹著五六片高麗人蔘，她就問同學，同學說是計程車司機給她的，那幾張衛生紙被明秀存留了二十幾年沒有丟棄，她常常打開來吻著，為那位計程車司機禱告，求神祝福他。
在路邊暈倒，也都會遇到貴人送到醫院，有一回醒過來發現眼前一串佛珠，是一個老太太在旁邊唸著佛珠等她醒來。還有一次暈倒醒過來在別人的家裡，當時台灣的冰箱很珍貴，不像現在可以製冰，那時的冰箱很小，冷凍庫也是小小的，能夠冰魚就很珍貴了，鮮少有人拿來製冰塊的，那家人就把冷凍的魚和肉擺在她的身上降溫。
民國七十八年經由牙醫師陳政弘輔導的引見，到聖教會大專生團契當幹事，陳哥也知道她的毛病，曾經僱用她在自己的佳音牙科診所當過助理，廿多年來備受陳哥夫婦的照顧，現在雖然在不同教會聚會，只要遇到人生的苦難，他們都知道，也都會趕快伸出援手幫助她。現在每次的化療，大專生團契派同工陪伴她，化療期間的營養補品，也都由大專團契的同工派專人送到家中。
曾經很難過，為何遵守主的命令，卻過著很艱困的日子呢？最近因為明秀罹患乳癌，到醫院接受化療，她看到化療室座椅上，坐滿了等待要化療的人，突然覺得好可怕啊！原來得癌症的人這麼多，跟他們聊天之後，才發現不能因為自己得乳癌，就覺得神虧待了自己，因為生病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癌症的發生率很高，即使任何宗教的人，都會得癌症，而且這些人也是善良之輩，因此就不覺得因為遵守神的命令，神就一定要照自己的意思去祝福了。
剛得到乳癌，承認會很害怕，這是人的軟弱。想到自己還能夠活多久？每次化療之後的痛苦，就會覺得這樣值得嗎？可是一想到，自己沒有權利決定自己的生命，尤其斷氣那一剎那的決定權，都在上帝的手中。以自己過去的個性，這次得癌症，肯定會自行了斷生命的，因為明秀一直覺得，人生應該要好死好散的，她很不喜歡被拖著，死前被凌虐的感覺。她認為如果要一隻動物死，就要使牠安樂死，不要讓牠死的很痛苦，即使你要吃牠的肉，也要讓牠死的很舒服。陳明秀是一個講求死前感覺的人，因為以前曾經去醫院探訪過得癌症的人，那時候就心中默禱說，如果有一天自己得癌症，絕對不要化療，因為親眼看過化療的人的嘔吐與衰殘樣，現在當自己要面臨化療的時候，心中的衝擊非常大。如今感恩的是學會尊重生命了，每次化療的經歷就是尊重自己的生命，雖然每次化療過後很不舒服，她還是尊重上帝的決定權。
建築家簡學義為宜蘭設計228紀念碑，他在水牆為襯的玻璃上留下這段話：「在集體的生命之流，死亡是生命的諫言，唯有愛，洗淨了生命，超越了救贖；唯有愛，綴補了一切，成就了永恆。」基督教的信仰讓陳明秀勇於面對死亡，以前想要自殺，不但因為自己活得很無奈，也對信仰不夠堅定，想要逃避。得到癌症後，面對自己的明天，要如何去面對未來呢？她今天微笑著說，死亡不過就是去跟耶穌在一起嘛！
邱麗珠刊於2004年7月號宇宙光雜誌
陳明秀姊妹
(2008年除夕夜於新店耕莘醫院安寧病房安息主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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