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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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自從不得不離開母體，來到人世的瞬間，似乎就感受、預知人世間將充滿苦難，路途將異常坎坷崎嶇，唯一能夠倚靠的力量仍需來自己身。所以，我們可以從人類呱呱落地時的動態得到印證，那清脆嘹亮的哭聲，使自己既有的觀感得以清除；那緊握的拳頭，不停地揮動，向虎視眈眈的世人正告他有足夠的力量，迎接任何鉅大的逆流。人類就這般艱難的以哭聲揭開他自己的歷程，而後在哭聲譜成的樂曲中，結束自己的歷程。哭，在人類的一生中竟然佔有那麼重要的地位。

　哭，這一件事，和微笑一樣，都是屬於世界性的語言，我們幾乎極為容易的就受到他人哭聲的感染，而產生一種莫可言狀的悲慟，我們時常自問：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們卻無法得到圓滿的答案。唯一能解釋的，就是我們都哭著來到人世間的，我們自身都潛伏著哭的元素，都潛伏著哭的細胞。哭，時常在我們血液中流動，企圖尋找宣洩的機會。

　人類隨著年歲的增長，便失去了孩提時代隨心所欲哭的勇氣。孩提時代，有著一丁點的不順遂，就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嚎啕大哭成為他們過濾心靈的唯一且最直接的方法，而後他們仍然天真無邪的咧嘴大笑、高歌、讀書或者畫畫。他們絲毫不以為哭是一件羞恥的事情。

　然而，日積月累的歷練，一幅幅強人姿態不斷地教育世人，代代相傳，使得世人認為哭是懦弱的表現，是非常可恥的。於是，每一個入世的人類都想盡辦法壓抑自己哭的權利，讓哭在表象世界裏消失。而哭呢？卻仍隱藏在我們內心最深處。

　經過長久之後，我們或許將逐漸忘掉自己擁有哭的權利，甚至哪天面臨想哭的時候，居然忘卻哭的方法，那時，唯有將所有不稱心的案例塵封心田，一層一層的積壓，人類再也無法快樂了，即使功成名就，或是變為億萬富豪，背負的陰影仍將存在。

　為何不能哭呢？任何人為的表現，都無法比表現自我來得更為自然，更為淋漓盡致，更為具有美感創意。想哭就哭，正是流露自我，澄清內心的渣滓啊！這是多麼堂皇的行動，我們都有相同的疑慮，卻不敢突破千百代的禁忌。我們都有相同的經驗，當我們內心有著不稱心的事情時，只要能夠好好地痛哭一場，彷彿淚水如洪水一般，將所有的不稱心都席捲一空，內心立即非常地潔淨，思緒也自然異常地澄明。哭泣之後隨即獲得喜悅，所以，哭泣和喜悅時常是被人連接一起的。為何不能哭！
　或許，為了生存，世俗的許多禁忌由不得我們大膽且亳無顧慮的去打破，相反地，我們亦必須小心地遵循。因此，我們採取變通的辦法，將自己獨自地關在房間裏，徹徹底底地痛哭一場，讓這一場戲在不知不覺中進行、落幕。以最單純的場景，發揮最大的效用。而在塵世奔波搶灘時，我們永遠都是不倒的巨人。

　我們都將不得不相信，在淚水不斷地清除中，成就許許多多令人羨煞、緬懷的豐功偉業。

　可嘆的是我竟然也忘了自己仍擁有哭的權利。好幾次，總是深切感受「欲哭無淚」的痛苦。所以，我的心長久以來充斥著悒鬱，無法開朗。然自從我兒來到人世，我才記起哭這一回事。看到他經過短暫的哭泣後立即展露笑容，我相信他內心的渣滓都已清除。

　我希望我兒在澄明的世界裏成長。是故，我從未命令我兒，乖寶寶不能哭、勇敢的人不能哭…..等等表象強人的教育，將不再發生，我只側面觀察，我兒在哭泣之後的動態，是否猶如小巨人一般。哭泣之後必須立刻有著生龍活虎般的動感啊！

　於是，我兒終將在淚水不斷清除渣滓下成長，成為一個永遠不倒的巨人……〈1985.12.25中央日報海外版〉

 

 2008.8註：「小涵書簡」系列61篇，係我以寫給大兒子─小涵信件的方式完成的，由林白出版

社以書名：〈孩子，你將長大〉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