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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跨越塞納河的橋上，天色灰暗，電車聲隆隆，一個微禿鬢白的中年美國男子，落寞失神地走著，而不遠的地方，一個穿著短裙與毛皮夾克的法國女子，還是花樣年華，與他匆匆錯身而過，他們的終點將是一間公寓、一段畸戀，與一曲交織性與死的最後探戈。三十年後，天空變得清朗，塞納河畔的景致柔媚誘人，而走在橋上的美國男子，正是花樣年華，步伐輕快的他，將闖進一間公寓、一場戰爭、一段性探索，與一個考克多的華麗詭奇世界。

事實上，《愛作愛作夢》The dreamers的時間背景並非設定在《巴黎最後探戈》Last Tango in Paris的三十年後，而應該是數年前（如果把《探戈》視為以「當代」為背景），法國時局風起雲湧的1968。那一年，東方的中國正進行著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大西洋對岸的美國則是震天價響的反越戰示威；那一年，巴黎電影圖書館館長亨利朗瓦遭法國文化部開除，而引起了宛如連鎖反應的反政府街頭浪潮；那一年，義大利導演柏納多貝托魯奇28歲，而英國作家吉柏阿岱爾則是24歲。

英國知名作家兼影評人吉柏阿岱爾改編自己1988年的小說【神聖的純真】The Holy Innocent: A Romance為電影劇本，拉著老導演貝托魯奇回到青春恣意的年代，重溫愛「作愛」「作夢」的不羈與狂放。對於電影藝術既熱愛又博學精通的吉柏阿岱爾，雖然罕見地將觀點放置於一個美國少年身上（他故事裡的主角多為老學究或作家），卻仍以回顧緬懷的姿態來看待那個「美好／惡劣、智慧／愚昧、信仰／懷疑、光明／黑暗、希望／失望」的感性時代。是啊！那是一段充滿感性與激情氛圍的日子。不過，阿岱爾雖然以一段充滿頹靡性愛與心靈探索的三人親密關係，來呼應那波濤洶湧的背景，卻處處可見他理性自持的想法，特別是透過麥可彼特所飾演、宛如誤入異世界的美國男孩，去刺傷、撩撥、撞擊那飄浮空幻的浪漫天真。

這彷彿也呼應了導演貝托魯奇72年的爭議經典之作《巴黎最後探戈》，美國男子在蕭瑟異樣的巴黎裡，落入迷失與絕望的哀傷，卻奇妙地將純真無辜的法國女孩，吸進了他的情感漩渦，並讓女孩的熱情與恐懼，在殘暴的操縱下，化做他完成自我毀滅儀式的最後舞步。

純真的法國人，與世故或理智但不甚世故的美國人，在貝托魯奇的作品裡，隔著三十年的歲月遙相對望。

而同樣在電影裡遙相對望的，還包括了貝托魯奇越見大膽與瑰麗的情慾場面。然而，相較於《巴黎最後探戈》，貝托魯奇的鏡頭雖然更坦然更唯美更肉慾，但情緒上卻遠不如「探戈」那麼耽溺，反而帶著些理性色彩。而電影裡的性，不再是向內的挖掘與療傷，而是向外的反叛與追尋，貝托魯奇和阿岱爾在此，更藉著美國男孩與法國雙胞兄妹這三個電影狂，不斷地援引、假借、衍生經典作品的段落與印象於影片中，不僅是劇中人相互辯論（卓別林與基頓）、模仿橋段，還玩起猜片名的性遊戲，導演與編劇也樂得和影迷們玩起聯想與解謎的後設挑逗，讓片中的隻字片語、靈光一現，都變得意趣豐厚且挑戰性十足。

此外，《愛作愛作夢》原著【神聖的純真】的書名，其實是阿岱爾向法國藝術家導演尚考克多的著名小說【神聖的恐怖】The Holy Terrors（法文原名為【恐怖的孩子】Les Enfants Terribles）借來的，而考克多的小說裡失親兄妹封閉世界裡的愛與嫉妒，被轉化為《愛作愛作夢》裡異常親密（說彼此是靈魂相繫的連體嬰）的法國雙胞兄妹，由於美國男孩的介入，演變成一場性與愛拉扯的情感戰爭（電影中的名字，女主角乾脆從【神聖的純真】裡的丹妮葉，改成【神聖的恐怖】裡的伊莎貝），貝托魯奇在這兒精采地刻劃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親膩感與曖昧性，並讓這段怪異的「三角關係」，不僅充滿扣人心弦的張力，也似乎有著某種政治上的暗示與對比（特別是美國文化的侵入，以及法國精神的自我分裂）。

封閉的公寓裡，雖然充滿著私密的愛與性糾纏，但外在的世界卻從不曾缺席，即使片中的人物們似乎刻意地想要遺忘。而影片的最後，就當劇情似乎就要重蹈上《巴黎最後探戈》那性愛的死亡終曲時，外面的世界突然一股腦地湧了進來，時代的猛浪衝擊著大夢初醒的青年們，而美國青年與法國雙胞兄妹在波濤中，就這麼被無情地被沖散了．．．

在琵雅芙「不，我從沒後悔過」Non, Je Ne Regrette Rien的歌聲中，我似乎看到了貝托魯奇帶著清澈的笑容，對著那輕狂的年代，微微地搖著頭，但卻仍深情地，伸出了真誠撫慰的雙手。

這是一部極美麗又詩意的電影，也是我今年的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