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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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我也是個嬰兒，雖然此所謂「曾經」已曾經滄海桑田幾輪了。形容人生短暫、歲月匆促的名詩佳語很多，我自作一譬喻：矢離弦也，飛百步兮，既中鵠也，乃畢事兮。畢事，「升天」之另類代稱。

 

    有這麼快嗎？有。一次與小弟蹲於門檻前，他哭泣我安撫，當時四周某些物品擺設暨兩人位置，今猶印象顯明若保存良好的老照片。那是將近六十年前的事，感覺卻似乎箭支脫手唯數十步遠，弓弦還在振動呢。

 

    每想到，心服諸多古人的形容傳神，非純屬文學誇飾。一直記得母親年輕時的樣貌姿態，寫字此刻，她行離十五年了，冥誕整一百。噫，真如彈指間耳。

 

    母親嘗提及我度晬抓周，我抓乾隆銅錢、衣線與瓶蓋組合象形的醫生聽筒、算盤。她笑說無準啊，大人騙騙自己而已啦，你應該抓冊本和毛筆呢。我卻認為神準。我以前收集古銀幣數千枚，應了乾隆古錢；我寫作一字一字數算，稿費一字一字算酬，應了算盤。但我沒敢將想法告訴母親，她很擔心兒子不務實際，在臺北吃不開受排擠。你哦，細漢彼陣像猴齊天，那會這陣變成沙悟淨？她某日如是嘆道。我聽了哈哈笑。沙悟淨寡言，勞苦挑重，極少抱怨。

 

    知子莫若母，確實一語道破，我只是笑給老人看著寬心，自己心中湧出幾分悲傷。那天對話情景如彩色照片，鮮明若剛沖洗好；但今算一算，二十個年已經了無聲息的消失了，而青壯年時所有春夏秋冬夢也隨著了無痕的消失了。

 

    咦，你抓到的聽筒怎麼也消失了，忘記說結果？你問。請別急，我連前一甲子左右的微事都記得，怎會忘記剛剛講過的話。我記憶力還好，例如：學生們誰蹺課最多、誰最調皮、誰最愛頂嘴、誰最懶惰、誰脾氣最好、誰最聽話、誰最認真、誰最高、誰最善良、誰從未請吃飯、誰常送禮物.......我七千多日以來皆沒忘。我甚至記得幾個人寫信來必附加表情符號或「Orz」之類。Orz用以示意「甘拜下風」，其實不很象形，我發明「Qmz」代替之，Q象俯首流口水或嘴角下垂，m象弓背翹臀，z象屈膝著地。嗯，這造形豈不更寫真乎？

 

    說真的，人要及時努力並及時玩樂。我幾百次對學生婉轉復婉轉勸誘：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乎若飆塵、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他們多有修習耶義佛法者，領悟各不同，有的事到急時才努力，有的一直只選吉時才玩樂，也有的每天起床後即時玩臉書至睡覺乃止，玩到樂不思菽，樂不思菽譯成白話就是快樂得忘了吃飯。我乃作一偈警惕莫為物所障：菩提樹下且坐著，塵埃煙霧滿眼遮，剎那一點靈犀通，不聞人聲不見車。

 

    回車駕言邁，返來說那個結果吧。教學時，我鼓勵學生仔細閱讀並勇於表達見解，蓋進步須自此起程。他們說著，我集中精神聽，一句不輕漏，以便針對問題提供建議。你試想，這不就應了「聽筒」？

 

    嬰兒時期抓周，我當然無記憶。然，如矢飛去的歲月，許多曾經的滄桑，卻印證了無意取得的象徵物的另類代表意涵，思之，悟之，嘆之，心弦顫動若有聲。

 

 

─中時人間副刊2013/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