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21,972愛的鼓勵 64訂閱站台

 

大家庭制度逐漸消失，是從二戰後開始的，概略舉世皆然；或稍早或稍晚，各地民俗有別而已，時代巨浪湧起狂掃，誰也擋不了。

 

    若以圖像式想像來比對臺灣的戰前代與戰後代，分明一流大河區隔雙方。河之北，紅瓦泥牆、簑笠牛犁、炊煙裊裊、庭樹蒼蒼；河之南，鋼筋水泥、西裝皮鞋、草木稀稀、樓層疊疊。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兩世代人應是多有這般體驗。通常，一方展示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一方表示莫知我艱憂心殷殷；一方囑「你要吃乎飽穿乎燒」，一方答「比較要緊我的股票」。類推。

 

可敬的苦楝老世代，他們雖然深懂老話「世間，目藥水矸尚細矸」的警意，卻想不通，怎麼才幾回睡醒就乍然天地轉翻；天啊地啊，有夠匪類呢，鳥仔一隻一隻飛離藪，日日盼兒早歸，苦苦迷戀，換得來有天無日頭，失曦望﹝希望﹞。唉唉唉，吃到老才知做父母是第一戇，這到底是什麼世間？

 

可佩的香椿新世代，他們拋開綿綿舊情，在大城卡拉嘔歌店經常唱〈媽媽請妳也保重〉、〈黃昏的故鄉〉；忙起來同是有天無日頭，暗迷濛，日日如夢幻騎士奔波，分不清白蘭氏還是屈臣氏門市。猛然回首，咦咦咦，山，依舊好，人，憔悴了，白髮多過昔年父母矣，鄉村全都變樣矣，奇哉，人生那會變成焉爾？

 

可愛的洋水仙現世代，與戰後新生代又隔一流巨江焉。他們特喜東西洋風且只照看自己，日日捧著小螢幕單手揮掃，離不開電視電腦；但，都被補習考試升學求職搞得有天無日頭，迷失前途。然而，耶耶耶，沒關係，靠老爸老媽就行了。

 

人，生活，講到透，前前後後，得已不得已，被潮流推著走，爾會當焉怎是否？

 

還能怎樣？你或許也見過或聽過甚多老世代的哀傷故事。我今閒說一個。

 

有一母輩行，真名鄉里姑且隱之，她育七子三女，日領末期，長子隨征南洋，為天皇賣了小命，一子死於盟軍轟炸，一女早夭；餘五子二女，之六，高中大學畢業後當公務員、教師、技工等，之一，最幼，留學美國。一九七○年，她六十二歲，重擔甫卸盡而夫驟逝。留學生從未返鄉，偶寄信附照片而已，父喪亦不奔，唯致「奠儀」五百美元；親族駭怪詈詛，苦於不得出國，集函嚴責，而彼自是斷絕消息。在臺六子女，各自婚嫁，皆居離家遠，父葬迄，彼等長久爭產吵打，遷怨老母，竟至鮮少探親；僅一子一女時時回家問寒暖，每與錢贈物，濟助度日。戚屬嘆深而言淺，蓋他人家事言之無益，私議則往往高呼雷公有眼否？恨切也。老人八十八歲那年走了，嚥氣時無人在旁，最後一程，兩子一女跪送耳。

 

故事結束。你問：何不使用小說筆法描述主角的辛勞悽愴苦念......等等？是，我懂，寫作者本就是正直誠懇的小偷，偷得世相為藍本；何況此事我實詳知，日頭下看稻穗，粒粒分明，寫記很容易。但，天地良心，我真不願去細細描述。只能這樣說，請你思量：人間萬般事，歷代畫圓圈，任何一個點都不斷被重複畫過。

 

今日少年明日老，多少愛憎悲歡，諸事輪迴轉，只分早晚，仔細觀，略別，然。

 

 

─中時人間副刊2014/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