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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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沒什麼必要，我懶得講話。安安靜靜我求學就業讀書寫作，凡數十年；即使加上教學演講罵小孩，講過的話很可能還少於一些好說話或好說謊的人數年內所吐露。好的，寫字打字也算開口吧，那麼我遜得更多，你想，部落格臉書等等，多少人時時都在講話？

 

    常沉默，不表示城府深，也未必就是什麼「吉人之辭寡」；常言談，不表示心機淺，也未必就是什麼「躁人之辭多」。人各有性，知人匪易，妄下斷語不好。

 

    我亦曾年輕不懂事，總是被騙得團團轉，非唯中高齡，連兒童都無法應付。罩門乃在於我以為他人的承諾皆該信之，未曉他人或許只是隨意唱喏。極小一例：某甲約曰；明天下午去找你議事，一定，不見不散喔。隔日我等到近黃昏，有另務盡暫歇，恐失信也，然而連絡不得。復遇某甲，詢之，彼像似被問到一起明朝宣德五年發生的事，還直呼冤枉，且責我記性太差云云。

 

    比這更不簡單的例子，多如鄉間麻雀。偏我學不乖，同一人甚至能用同一事騙數次，我照舊提物去典押，上當。母親晚年猶擔心我天真過頭，她說：要隨時代行，人話有的貴重若金有的輕薄若沙，比如某人，伊的話會當聽之，狗屎也會使吃之。會當，未然詞，意即「若果得以」，可憐的老杜甫詩曰：「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台灣語保留唐宋音，今之會當仍原義，反義詞是未當。

 

    未當信任某些人，某些人則會當託信。我寫過一文〈黃金故事〉，記錄了兩個台日朋友的誠信嘉行，日人綾倉氏借用台人江氏之父黃金一百三十兩，彼此無任何約據，戰後十二年，綾倉遣子來台補還餘債，江氏根本不明此事，因其父未曾告知，見故友親筆信，始解意。該文收錄《萍聚瓦窯溝》書中。

 

    這叫誠信，以誠以信。巧言令色鮮矣仁，確實非過時語。滿口道德、愛心、公平、正義.....，而所行大違天理倫常凡情又擅長以謊掩謊的人，多的是，政客特甚但不只政客。老實說，行世幾十年，我真是江湖愈老膽子愈小，但又衷心不願輕易疑猜他人，因此常常吃虧吃到飽。至今我猶覺有負一位忠厚長輩的教誨，那長輩素來謹言慎行，某日我返鄉探望，她談及某事某人應速決斷，我支吾久，她怒道：對付無義無情的人，必要時，將心橫起來才對呀。她比我母親早走，母親也過世之後，我思量復思量，終於嚴厲「懲治」了一個長年把我騙得團團轉的人。

 

 近年來受騙少了許多。我總算學會冷靜看清那些善謊者，看著他們唇槍舌劍伶牙俐齒，了無愧色一直吠到凌絕頂，毫無羞恥一直嘷到未當了，看著他們騙過一次算一次，氣球被戳破了，再吹一個。然後，我這樣想：如今諸多社會問題，根由盡出在學校家庭嗎？是不誠無信的共犯結構，包括黨棍幫派、黑商聯盟、民代角頭、政治打手等等在內的詐騙托辣斯，在實際主導所有的「教育」吧，不是嗎？

 

    以上，懶得又解釋。有些人，你真的不用費唇舌對他講什麼道理，善謊者心眼已瞽，永遠看不到自己的真面目，借蘇軾〈日喻〉一文之意，「由盤而之鐘」，善謊者永遠不會知道「太陽」是何形狀。唉，算了，算了，我安安靜靜睡覺去了。

                   

─中時人間副刊2013/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