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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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人情世故、社會常識、價值觀念，我的認知領悟簡直鈍到足以引發眾怒，且毫無悔意，即使被人消遣，真的連半毫克的羞赧感也沒有。

 

所以我活得輕鬆愉悅。駑騃好過日，確實；就這方面來看，我庶幾乎是傑出典型。

 

典型在夙昔。我鄉新營名醫沈乃霖博士，一生熱心學術研究與教育，九十幾歲時仍然經常騎腳踏車到處逛，穿著普通，怡然自得。他可不是沒錢。他以前診病開藥，常常不收窮人的醫療費，得以壽高一百，應是與看開名利淡泊生活有關。

 

說是效法也對，說是天性也行；總之，我向來極少花錢講究衣食。聽說沈鄉賢講過一句話：敬衣不敬人的人，打死別交心，類推之。我一直奉言遵行。

 

任職報社期間，喜收藏骨董藝品，那是此生最大的奢侈舉，但十數年來大部分都送給朋友學生了，只留一些將來給女兒當嫁妝。我再三教導女兒：爸爸寫字，很累，文章也從不灌水，妳要像爸爸的學生，例如黃文成叔叔嚴立楷叔叔，那樣聽話努力、從不頂嘴，但可別像羅某阿姨文某阿姨葉某阿姨惠某阿姨那樣一直不嫁人，爸爸不是田僑，無法養妳到老喔。

 

有個新北某區田僑，富甲百公尺平方左右，開了一間當鋪，交經理人負責，自身閒哉蛔也，天天踅來踅去。彼此認識，因於我稍知古物鑑別。當鋪柱上貼剪字：「仁義濟急，利息可議」，某日，人行道整修，施工警告用的塑膠寬帶剛好綁在「息」字上部，我指出以告：你哦，利心可議。他怔怔許久曰：什麼意思？

 

他全身穿名牌，把「阿曼尼」讀成「鴨們理你」，宣稱一套十二萬元。我無所用其心隨口說好像五分埔也見過，他嗔道：你連鴨們理你都看不出來喔，難怪只能教書寫作文。我故作嚴肅狀：我一個月寫一萬字，一個字十元呢。他驚呼：唉呀，怪不得你還穿得起馬的破鑼。

 

其實，那是好友送的，我沒看廠牌沒問價錢。什麼廠牌的衣服皮包，我認為都差不多。其夫人買一皮包，三萬元，可是我憑良心認為賣兩千都算貴了。夫人有次乃語帶悲憫的問：你曉得自己為什麼人緣不好嗎？

 

她可能不曉得，我本就未打算交心人人、有人人緣。

 

類似情況。一同儕新換進口汽車，彼輕拍柔撫車體：四百萬，帥吧？眾稱是，我但覺鐵皮較厚烤漆較亮，此外，跟一般計程車沒太大差別，誠實說出了，還勸他莫亂花費云云。他那臉色，忽焉變成唐三彩，一人彈舌曰：嘖嘖，窮人就是這樣，不識貨。他這才勉強皮笑。我呢，無所謂，反正他是對的我沒錯。

 

雖處世往往鈍到如斯無可理喻，我一點也不想磨銳些或灌人一些迷湯水，亦不輕易遇事則動氣而貿然暴虎馮河。我曾寫此成語試考那田僑，他說我小看他：馮河邊有隻凶暴的老虎啦。我沒消遣他。我意，只因某些無關緊要的細事或觀念差異或能力有別，而執意激起他人的怒氣或羞赧感，是太世故了，不合乎我衡理定義的人情。

 

 

─中時人間副刊2013/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