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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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記憶河流裡，上游部分概約十年。這部分的定格或片段圖影，但屬自然風景者肯定色彩繁多；但屬人文風景者剛好相反，非絕對黑白，而是灰中帶著暮黃，似乎另有些什麼，卻談不上是彩色。

 

    是的，無關歲月。小孩對色彩都很敏感，若確實有鮮豔奪目的衣服家具等等，不至於沒印象；例如紅瓦，日照雨澆幾十年仍透紅，怎麼可能忘掉？而，自然，天啊，我連單一綠色都能記得四五種層次，溪水清澈層次也差不多。所以，記憶顏色不是被春風秋雨吹洗去的。

 

    我記得七歲時的一些定格與片段畫面：夏天微風無雨、醫生與朋友、短白衫黑長褲、圓桌、大銅喇叭、灰鐵唱盤座、烏亮唱片........大人們在聽歌，聲音沙沙沙。聲音的記憶較多，日本話台灣話各半：茶、蔣介石、二二八、黃媽典、清國奴、土匪、馬鹿野郎、美空雲雀、小林旭....還有歌名，無情之夢。

 

    那歌不是美空唱的。地點在市街上某醫生家，我可以到處走動。我第一次見到唱片機器，但不是第一次聽到草頭姓被罵，二二八呢，再熟悉不過的專詞，童年的理解，那與「亂殺很多人」完全同義。黃媽典是醫生、企業家，遭逮捕嚴刑拷打後未經審判就被插標槍斃，於新營圓環，四鄉皆知。

 

    醫生與朋友聽日語原版，那得冒險；禁說日語雖難以徹底，聽原版唱片則是另一回事。從大人的閒談中，我們知道禁歌一大堆，包括老蔣敗逃來台以前的中國流行歌，太悲傷的、令人思鄉的、共匪那邊也唱的....都禁。台語歌禁最多，學校老師說，跟推行國語運動有關。可是，老師們在校外都說台灣話，有時還對家長抱怨：彼個人自己五音不全，講什麼講？「講什麼講」是混語諧音，語意多重，小童亦懂。

 

    再度聽到〈無情之夢〉，已讀初中。台語版，葉俊麟先生作的歌詞：「一生只有一次的、寶貴青春期，偏偏我會來失敗、悲傷過日子，世間所有的快樂、已經無趣味，每晚總是無情夢、對阮真纏綿。」問長輩，據云，大戰結束前十年即有俳優主唱，算是早期演歌。但凡演藝者，大人皆習慣呼為俳優，有羨重之意。

 

    二姊嫁給軍人，二姊夫很善良，認真學台灣語，能與我母親交談。自他身上我認知到原來許多大陸兵本是活老百姓，莫名其妙就來台灣了。他告訴我關於童年少年青年時期的故鄉、親人、戰爭、逃難....等事，老老實實的，他不像有些大陸兵那樣愛吹牛，還坦言「被共產黨追著跑都來不及躲」、「爭做皇帝不仁不義」。他常常長長嘆息，提及父母故園就掉淚，夢見也會泣醒。二姊愛聽演歌，夫妻總一起聽。

 

    二姊夫沒來得及返鄉，我至今想起仍會心酸。記憶存檔裡，他的圖影是淺黃色草綠色、深褐色、灰黑色，那是軍裝面目頭髮。噫噫，如他那般無端失去青春悲傷度日的中國人、那些無端被關被殺被凌辱的台灣人，難道，是嗎，難道都只是做了一場無情之夢？

 

─中時人間副刊2013/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