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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8-26 09:25:48| 人氣85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落英 ─ 王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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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王孟婷

 

旅居東京的朋友在臉書貼了一張照片,斑斑點點落英繽紛一地粉紅色。

櫻花瓣一片片輕而薄宛如淚痕將乾未乾,或心頭逐漸消聲但始終無法匿跡的人影,間雜椿花一朵,色調柔美好比紅顏,姿態悽楚彷彿薄命。

朋友留言說,照片是在靈園拍的。

靈園或許彌漫著哀傷,東京的靈園卻同時常為賞櫻名所,染井吉野櫻更得名自染井靈園。有個秋天我曾途經青山靈園,寓目皆為鏽色,秋日裡它有多死寂,春天到來時它便有多生動;前衛藝術家草間彌生有古典的盼望,她想將骨灰勻成兩份,一份回歸故里松本,一份就葬在青山靈園。草間彌生有詩〈櫻花〉:「我也終將接近死亡,等到那一天,我會帶著所有我得到的愛,讓生命更飽滿,到時櫻花樹會溫柔擁抱我吧。櫻花,櫻花,櫻花,豐富我的生與死。」

不管是四散飄零的櫻花瓣,或斷頭辭枝、春日為之動盪,有武士之花之稱的椿花,究其實都是花的屍體,屍體連結著死亡,死雖為生的一部分,但畢竟是殘酷的。

有時候,美與殘酷相對,有時候美與殘酷相等。美就是殘酷的本身,像花火以自焚換取夜空的燦爛,像創作是心靈與這個世界擦撞彷彿隕石摩擦大氣生發的光輝。

在美與殘酷天秤的兩端找不到平衡點,因此我的心頭始終盤據一個揮不去的畫面──夏夜裡長良川上鸕鶿(鵜)捕魚的場景。

長良川流經歧阜,鵜飼活動便在金華山歧阜城下舉行。

晚飯過後當天色轉黯,鄰近旅館也都將燈熄去,溶溶水面倒映盤據山巔的天守燈火,遊客紛紛登船,好不興奮好不期待;嘈嘈切切中一艘高掛紅色燈籠的畫舫載幾名穿戴傳統服飾的麗人款擺舞蹈順流而下,花火四放,六艘鵜舟隨即陸續自上游一一現蹤,舟首以篝棒高懸的篝火帶著吞噬掉黑暗的強烈意志,猛獸出柙般熾烈燃燒。

鵜匠頭戴風折烏帽子,身穿漁服,腰繫腰蓑,足踩只有一般草鞋前半部的「足半」用來止滑;他站舟首以手繩操控十二隻鸕鶿,嘴中發出短促有力的聲音催促牠們鑽入水中捕魚,助手則持槳一陣陣敲打舟身驚動香魚竄逃。鵜匠收繩放繩控制鸕鶿時潛時浮,一刻鐘過去,頸囊中藏有香魚若干,鵜匠便將鸕鶿捉上船,逼使牠吐出魚後再放回水中,役使牠繼續捕魚。

夜色之中松木篝火燒破黑暗,火星在風中咻咻舞動,煙霧彌漫,鵜匠支使鸕鶿的手法既繁複又細膩,加上助手敲舟出聲叩叩,鼓動得場面緊張而富戲劇性;約莫三刻鐘後六艘鵜舟集合,鵜匠將鸕鶿關回竹籠,一群老太太一改刻板印象中的內斂矜持,大聲鼓掌叫好,十分興奮。

我夾在遊客之中上岸,身體搖搖晃晃彷彿帶著酒意,適才所經歷的場面是一場夢吧?一場回到平安朝,富有畫意,好美的夢。

卻是鸕鶿與香魚的噩夢。

那麼美,那麼殘酷。

日本人有一套以櫻花比擬生命的修辭哲學,屬於草間彌生的是,「繁花之中我最愛櫻花,因為風一吹就四散飄零,同時開花同時落土,彷彿人的生命一般。」

每每撥動我心底裡那根弦的歌手森山直太朗則有歌〈櫻花〉唱在離別的季節。快自學校畢業了,同窗共硯從此就要揮手道別,森山直太朗既唱出離別的感傷:「櫻花,櫻花,現在正是盡情綻放,也知道會有剎那散落的命運。」更唱出對彼此的祝福、對重逢的期待與信心:「我們一定會等著,等待與你再相見的日子來臨;在櫻花林立的大道上,揮手大聲喊著,不管再怎麼艱苦,總因為有你的笑容,讓我們即使受挫,也能夠有勇氣努力面對。」

〈櫻花〉單曲在日本大賣百萬張,奠定森山直太朗的歌壇地位;但最讓我動容的,卻是原味巧克力帶著苦味一般的〈活著太痛苦的話〉,滿懷的是對人、對人的痛苦的同理心與同情心:「如果活著太痛苦的話,倒不如年輕離開人世就好」、「如果活著太痛苦的話,大聲嘶吼地哭出來就好,不久夜已盡,大概累了就會睡著,又不是只有小嬰兒,才會在晚上哭泣」……

痛苦到想大聲嘶吼哭泣,卻必須以笑容示人,程度不同地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體驗吧?我想到的是三毛。

1991年將屆,三毛在報端發表了〈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文章以對這全新的一年「我的心裡充滿著迎接的喜悅」啟始,而結束於「親愛的朋友,人生永遠柳暗花明,正如曹雪芹的句子『開不完春柳春花滿面樓』。生命真美麗,讓我們珍惜每一個朝陽再起的明天」。然而不多久後,元月4日,三毛於醫院自縊身亡。

那一個積極、樂觀、擁抱未來的三毛,是為了維護讀者所期待的三毛形象而提煉出來的,抑或是對陷於情緒泥沼的自己的期許、精神喊話?

在對我糾纏不休的記憶裡,有一個是屬於三毛的。

當我就讀彰化高中時,三毛曾於縣府禮堂演講,同學裡有一位三毛的忠實讀者,我同他一起前去聽講。三毛的聲音高細好似黃金錘鍛到最極致,再一勉強就要斷裂了。演講最後聽眾發問,其中一個問題是,三毛小姐您說您吃素,那當蚊子停在您的手臂上時,您會怎麼做?這是個刁鑽的問題,少年的我感覺到,發問者不是存心讓人難堪嗎?但只聽三毛不疾不徐說,我會輕輕將牠趕走。贏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

對照許多年後三毛自我了結生命,惜生與殺生之間的落差令人難解,如鯁在喉。要經過更多年後我才理解到,不管是滿足或維護讀者心目中的形象,或自我期許、自我精神喊話,三毛都曾努力著要活著、好好活著,她卻終究選擇了死亡,其中必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理由。

是的,我相信對所有選擇自我了結生命的人來說,都有個非如此不可的理由,而且這個理由,是非當事者所不能完全理解的。

有人死掉,我們不要隨便同情,那是對死者的不敬。

書桌上一盆蝴蝶蘭正當花季,主花莖加上一枝分支共著花十七朵,白色花朵淺淺分布浮水印似的、似有若無的思念似的淡淡紫色脈絡,居中突出的唇瓣則為深紫,矜貴、華美;擺在店家時它已開了六、七成,我原顧慮花期不會太長,而分支末梢米粒大小兩枚花苞能否順利綻放,即連老闆也坦言沒有把握。

沒想到當米粒大小的花苞都滿開了,最早盛放的那一朵仍然未見衰相。

第十七朵花的色澤和大小都不遜於第一朵花,甚至分支末梢竟又泌乳一般冒出兩枚花苞。看來只要沒有外力摧折,這株蝴蝶蘭還可以再開上好一陣子吧。

那麼執拗不願老去死去是為了什麼?我凝視著,心裡默默想著的卻是,如果活著太辛苦的話,倒不如年輕離開人世就好。隱隱地我感覺到,因為花朵還沒有達到它的目的,所以堅持著、勉強著,打起精神不讓自己凋零。

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們相信,花朵是為了取悅人而存在。當然不是這樣,甚至,花朵也並非植物的目的,它比較接近廣告招牌,用來招徠花媒為植物授粉,結出種籽繁衍族群。當花朵的功能為其他設計所取代,比如南美洲的金魚花在綠葉長出紅色斑點,逆光宛如紅色彩繪玻璃時,它便省卻開出大而耀眼的花朵的大量資源。書桌上這盆蘭花因為遲遲等不到花媒,而被延宕了生命的進程,所以不願老去死去,甚至老蚌懷珠,新生兩枚花苞做了長期奮戰的打算。

死雖為生的一部分,但死不一定是結束,它也可以是一個階段的完成、另一個階段的開始。●


─自由副刊2012.08.26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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