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莫遠正在專注批閱奏折。他的貼身內侍趙海,手持拂塵,自門外入稟道。
「啟稟皇上,貴客已到。」
莫遠讓趙海把人帶進來,跟在趙海身後的,是一名穿著灰色襴衫,約莫三十來歲,相貌端正清俊的書生。
「趙海,你先退下,把門關好。傳令侍衛,沒朕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書齋。」
莫遠令下後,趙海恭順地退了出去。
貴客見了莫遠,正要下跪,莫遠親自避席,扶起他,笑道。
「當年若非姚兄搭救,莫遠早就不在人世了,姚兄不必多禮,請坐。」
來人名喚姚軒池,是鄉間一名秀才,以私塾授課維生。數年前因緣際會下,救了被和氏兄妹勢力追殺而身受重傷的莫遠,莫遠也才知道眼前的書生除了學問不錯,醫術更好。
姚軒池一腔熱血,對和氏兄妹禍亂朝綱的行為非常不滿,這也是他的功名只到秀才的原因。他不屑再考下去,做和氏兄妹的官。知道了莫遠的身分,兩人結為莫逆。
莫遠方才即位,正需要天下人才為他驅馳效命,他將姚軒池請了過來。
姚軒池朝莫遠拱手,客氣了一番,這才坐下,莫遠在他對面坐了,姚軒池便這樣,盯著莫遠瞧。
「瞧出什麼了?」
姚軒池的反應,莫遠不是太意外,他知道姚軒池的醫術是家學淵源,而且實力不弱。
「你的臉色不太好。和氏兄妹不都鏟除了嗎?」
姚軒池伸出手來,道。
「我替你把把脈。」
姚軒池對莫遠來說,不只是知交莫逆,還是他一直以來的專用大夫。也許因為身世受過的曲折苦楚,莫遠不大信任這皇宮裡的任何人。
包括太醫院的諸位太醫。
姚軒池看起來不像大夫,莫遠迎他進宮,表面上是好友敘舊, 旁人不至於起疑。
他替莫遠切了脈。莫遠的身體狀況他一直是清楚的,過去他的脈象並不是這樣,他還以為自己診錯了,因此診得比平常要久。
「你的脈象時如異峰突起,又如濤浪拍岸的迴流…….實而無力,虛中夾實…….」
姚軒池的眉頭越促越緊。
「我與你也不過一年未見,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
「很嚴重嗎?」
莫遠一副心裡有底的模樣,不是太驚訝。
「這一年來,我常常有頭痛的症狀。因為過去的我,受過很多次傷,我以為這是後遺症。只是最近這兩三個月,疼痛的時間越來越久,程度越來越深,近一個月來,我甚至常常短暫地看不見奏章上的字。」
「我外公去世前,也是這樣的情況。所以,我是不是和他,得了一樣的病?」
恐怕是的。姚軒池心裡想,卻又不忍說出來。他這兄弟雖身為皇子,卻是一生坎坷,眼看著苦盡甘來,怎麼又發了陰毒侵腦這樣的病?
這病的確是會遺傳的,而且機率很高。
「別擔心,兄弟,我開幾個藥,你熬著吃,症狀會減輕的。」
對姚軒池來說,他也只能開藥,延緩莫遠的症狀。而且,生死有命,人類的身體十分奧秘,他行醫的過程中也看過不少奇蹟,莫遠還年輕,宮中多的是珍貴的藥材,也許奇蹟就會發生在莫遠身上,不一定會步上他外公的後塵。
「我相信你可以。只是有些事,我不得不有備無患。」
莫遠靜了一會,對姚軒池道。
「我生病的事,別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皇后。」
「啊!我還沒見過嫂子呢!」
「我會讓你見到她。如果我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希望你能保護她的安危,其他人我都不信。」
莫遠語氣,竟有託孤的意味了。她在雲度山上無憂無慮,是為了自己才沾染紅塵,莫遠覺得自己虧欠她,下輩子都還不完。
「莫遠,皇帝,別這樣說話,我又沒說你會死。」
姚軒池啐了一下。
「我出生的時候,娘曾經帶我上家鄉的一座佛寺祈求平安。當時佛寺裡的住持曾對我娘說,我是個業障很深的孩子,這輩子就是來度刼,一切都是我該還的。我娘自然不信,才會心無罣礙地告訴我這件事,我自己也不信。我覺得我命由我不由天,如今看來,是我太自信了。」
莫遠強笑道。
「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姚兄你要幫我。」
姚軒池在皇宮裡住下了,名義上是皇帝伴讀,所以可以一直跟著皇帝。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莫遠頻頻召見宗室成員。他跟宗室成員互動的時間,甚至比處理政務的時間都要長。
從李大夫那裡知道了宮中使用的香料含有麝香,這也是她一直未能懷孕的原因,薛盈夕下令不用香了,反正她原來就沒有用香的習慣,名義上是過去都不用,用了不自在。
後來,有很長一段日子,莫遠都沒來看她。
從內侍的口中得知,他是忙於政務,忙於接見宗室,不過他去了幾次王巧兒的凝碧殿。
畢竟,那裡有他的兒子。
倒是她這個皇后,被徹底的晾在自己的嘉行宮裡了。
薛盈夕怕莫遠忙壞了身子,雖然不擅長烹飪,也自己親手燉了參湯,送去御書房給莫遠。莫遠正在批摺子,那個姓姚的伴讀隨侍在側,雖然莫遠很少來嘉行宮,那位姚伴讀倒是來過幾次,詢問薛盈夕的生活近況。
自然是莫遠要他來的,莫遠不敢和薛盈夕相處太久,他怕自己發作時,會讓她看見,令她擔心。而薛盈夕也沒有把宮中薰香的事告訴莫遠,她不想莫遠擔心。
她滿懷希望送來的蔘湯,姚軒池瞧了瞧,朝莫遠搖頭。
莫遠現在不能喝蔘湯,虛不受補。儘管莫遠很想喝。
最終,莫遠還是把蔘湯賞給姚軒池喝掉了。
如此一來,薛盈夕不知道她和莫遠之間出了什麼問題。莫遠連她一番心意都不肯接受了嗎?
薛盈夕不是有話直說的人,很多事她都習慣悶在心裡,包括莫遠對她的冷漠,她也不想去追究原因。他的感情牽扯了天下大事,她怕最後結果,她是被犧牲的一個。
那她寧願不知道,一直守在嘉行宮裡,等莫遠主動來對她說明。
薛盈夕心情總是不好。王巧兒有時會帶著她兒子蕭佐來陪薛盈夕。王巧兒肚子裡有了第二胎,她常常喊累,並對薛盈夕說,薛盈夕是皇后,她的兒子自然也是薛盈夕的兒子,孩子常來陪娘親是應該的。這讓薛盈夕心裡少了些疙瘩。
蕭佐倒不怕生,王巧兒身子不便,顧不得他,他常來和薛盈夕做伴。當蕭佐來時,為了照顧他,薛盈夕也省得想東想西。
因為蕭佐的態度,之前薛盈夕對自己未能懷孕,王巧兒卻可以,心裡不能沒有疙瘩,現在看來倒是自己心胸狹窄了。便命侍女,熬了一碗杜仲貝母湯送去給王巧兒,讓她補補身子,也顯示皇后對妃妾的照顧。
是夜,凝碧殿裡陷入一片混亂,王貴妃見紅了。
太醫院太醫跑進跑出,終究沒保住。
早有人來通知薛皇后。薛盈夕趕緊到了凝碧殿探望王巧兒,王巧兒哭得梨花帶雨,薛盈夕連忙安慰她,她還年輕,還能再有的。
不久,莫遠也來了。薛盈夕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莫遠好像瘦了一圈。她想問,但此刻的主角,是失子的王巧兒。
太醫院的太醫向莫遠稟報,王巧兒是誤食了東西才滑胎的。
徹查的結果,在見紅之前,王巧兒才喝了一碗皇后送來的杜仲貝母湯,因為是皇后送的,王巧兒沒有戒心就喝了,沒有經過查驗,太醫從湯碗裡殘餘的藥汁驗出,湯裡雖有杜仲貝母,卻也有九寒湯的成份在。
那就是滑胎的主因。
薛盈夕難以置信,她申辯著,她讓侍婢熬的是杜仲貝母,是有益於母體的,不可能摻了九寒湯。
但幾名太醫一口咬定湯裡摻了九寒湯,而且那是王巧兒滑胎主因。
王巧兒哭得肝腸寸斷,她說她一直把薛盈夕當成親姊妹,為什麼薛盈夕要害她?難道就因為嫉妒她連懷兩胎嗎?
薛盈夕百口莫辯,整個過程莫遠始終沉默,就連薛盈夕向他投去求助的眼光,莫遠也沒有一句相信她的話。
最後,薛盈夕被禁足嘉行宮等待調查,侍婢曇兒押入刑室逼供!
再後來,聽說蕭佐在凝碧殿裡嘔吐不止,太醫診察的結果,是薛盈夕縫給他的香囊裡,含了鉤吻粉,蕭佐日日把玩,手上沾了粉,又不小心和著糕點吃了下去,所幸食用不多,否則絕不只嘔吐這樣簡單。
鉤吻可是殺人於無形的劇毒植物。
皇后無子生妒,害死了王貴妃肚子裡的孩子,又想謀害長子,罪名便這麼坐實了。
再加上,刑室裡的曇兒屈打成招,說皇后對貴妃趕在自己前頭生下孩子頗有怨言,甚至曾經詛咒貴妃母子。
朝中議論紛紛,指皇后無子善妒,不配位正中宮。
到最後,薛盈夕都以為她是不是在酒樓聽人說書,不知道害她的是誰,一套接一套真是精彩。
而莫遠始終沒有替她說話,沒有給她適時的信任。只下了一道聖旨,將她廢為庶人,趕出宮去。
她原就孑然一身地來,沒想到也孑然一身去了。她在一個黃昏時分,從皇宮的一個偏門離開。
莫遠來送她,姚伴讀陪在莫遠身邊。
踏出宮門前,薛盈夕回頭,問了莫遠。
「你真的相信那些事,都是我做的嗎?」
莫遠沒有直接回答,只說。
「妳不適合這裡,回妳的故鄉去吧。」
薛盈夕淡淡一笑,經過那麼多事,她已經麻木了感情。
「莫遠,但願此生不再相見。」
說完,薛盈夕背著包袱,什麼也沒帶走地離開了。
京城,嘉行宮,一下子,彷彿從沒有薛盈夕存在過的痕跡。
然後,皇帝身邊的姚伴讀,在皇后離開後也不見了。
那些想害她的人坐不住,不甘心她只是被廢為庶人,派出了殺手暗殺她。
那些殺手,全都有去無回。
薛盈夕也沒有回到雲度山。她在京城郊外父母墳前,結廬而居。
也許,她還是放不下莫遠。人在京城,起碼還能夠聽見他的消息。
薛盈夕離開後半個月,皇帝突然駕崩了。
百官措手不及,想要運做什麼的都沒來得及運作。
但王巧兒的兒子蕭佐雖是莫遠唯一的兒子,他也沒有繼承皇位。
莫遠的遺囑,著令他父親的同母弟弟之子,二十八歲的蕭益為新帝。在新帝即位之前,莫遠扶植了許多蕭益的近臣,讓蕭益即位後,手中便擁有不可撼動的權勢。
正值壯年的蕭益出線,是他去世前,考劾宗室成員做下的決定。
最扼腕的莫過於王縉。他有著擁立莫遠的頭功,以此邀權,又除去了薛盈夕這個絆腳石,他女兒的皇后之位垂手可得,蕭佐是他的外孫,也是莫遠唯一的兒子,肯定被立為太子。
這些隨著莫遠措手不及的去世,新君的一切與他全部無關,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布了這長遠的局,如今注定了失勢的王縉簡直要瘋了!
姚軒池出現在薛盈夕面前。他把一切全告訴了薛盈夕。
莫遠知道陷害她的是王縉和王巧兒,然而因為健康因素,他已經沒法護著她太久,皇宮對她來說太過危險,他只能不被王氏父女起疑的將計就計,把薛盈夕送出宮。
如果不是自知活不了多久了,他不會捨得用這樣傷她的方式救她。
他讓薛盈夕放心,新帝在莫遠的病榻前承諾過,一定替他殺了王縉,廢棄王巧兒,替蕭佐找個更好的太妃撫養他,不必給他權勢,只成就他一生閒散榮華。
他很抱歉,帶妳入了紅塵嘗盡艱辛,卻無法陪妳到最後。
原來他的心意,從來沒有改變過。
想著一路走來的同甘共苦,身為皇子沒享過幾天福的他,薛盈夕淚流滿面。
她說了此生再不相見,卻怎料一語成讖?
「妳想去哪裡?我和莫遠的暗衛,會保護妳到任何妳想去的地方。」
這是莫遠最後的心願,姚軒池要代他完成。
雲度山上那個曾經無憂無慮的少女,她已經失去她的爹娘,她心愛的人,她還能去哪裡?
「謝謝你。姚大哥,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她想守在這裡,當莫遠的遺體送入皇陵時,也許可以送他一程。
除此之外,求而不得的人生,她已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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