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意象類型談對中國的認知
上海學者陳東曉在2003年第8期的《現代國際關係》中發表了一篇文章「意象在美國外交決策中的作用」，引起了我的興趣。這篇文章是以國際政治認知心理學派的意象概念為切入點，強調領導人與群眾等「認知主體」，對其他國家與人物的「意象」，會極大的影響其政策取向。我們可以將之用中國人常說的「先入為主」來理解，如過覺得對方是朋友，就很容易忽視其缺點，倘若是敵人，則瑕疵必較。換句話說，「黨同伐異」之謂也。
文章中的「意象類型的理想模式」表格，讓人思量再三。表中介紹了五種意象類型，這五種類型的「動機」、「能力」、「文化」與「決策過程」若有不同。一、「敵人」，富有侵略性、擴張性、動機邪惡，實力與本國相當，文化品質與本國相當，而政府的政策不代表民意。二、「盟友」，是追求共同互惠的利益者，實力尚可，文化品質與本國相當，且其政策出自於管理良好、過程複雜、受到民眾支持的政府。三、「退化者」，其領導人千方百計維護自身的既得利益，國家弱小且權力未獲得正當使用，文化處於衰弱階段，決策過程中的權威不明確。四、依附者或殖民地，又分成兩種，其一為「溫和派」，有一推動國家現代化、以人民利益為政策目標的家長式的領導人，其能力落後、像家庭中的孩子一樣需要幫助，文化也是落後的，決策過程失控並需要外來的經濟與軍事幫助。其二為「極端派」，是瘋狂的極端主義者，具有恐怖主義傾向，文化落後，但是組織嚴密。五、「複合型」，是上述各種意象特徵的混合體。
有了上述概念，我們可以應用在很多地方，並發現很多有趣的類比。對美國來說，九一一事件的主謀「基地」組織無疑是「極端派」，蔣介石的國府政權比較像是「溫和派」，無論此一政權是在南京或在台北時皆然。但是在二次大戰時，美國也曾認為中國為「盟友」，而在國共內戰後期，似乎又認為國府像是「退化者」。美國對中國大陸的看法，這幾年則在「敵人」與「盟友」之間擺動。對中國大陸經濟改革的宣傳，有利於美國人民將中國視為「盟友」，強調中國軍備擴張、共黨統治的，則顯然是傾向於將中國視為「敵人」。
更有趣的類比在於台灣對大陸的認知。多數中國人可能誤以為台獨將中國視為「敵人」，但其實基本教義派的台獨，更多是將中國視為「退化者」。這個差別具有非常關鍵的意義。「台獨」思想既繼承了德川日本對中國的優越感，也不無可能受到中國五四運動以來的文化閹割論的影響。「文化大革命」認為只要切除傳統的封建文化，就可以挽救中國；基本教義派的台獨思想認為只要切除中國，就可以挽救台灣。這裡的封建文化和「中國」，事實上具有很大程度的耦合，因此大陸的中國人如果將心比心，其實很容易可以瞭解為何具有中國「退化者」意象的台灣人會傾向於台獨。
因此也不難理解為何許多日本人，以及基本教義派的台獨思想者，會認為中國經濟不可能發展起來，乃至於「七塊論」都毫不掩飾的宣之於口。他們並不是將中國視為「敵人」，才想方設法要讓中國四分五裂，而是認為文化退化的「中國」，怎麼可能不四分五裂？而既然退化的中國注定要四分五裂，那麼台獨當然只是合乎天理、順應民心，有何可責怪的呢？
也有一些台灣人將中國視為「溫和派」掌政下的全球化資本主義「依附者」，因此有所謂「新興民族」一說，認為台灣是「新興民族」，要將中國大陸視為有待開發的殖民地，馳騁中原！這一說法似乎也認為中國文化落後，不過就筆者個人來看，「新興民族」的發明者僅僅是想以此回應台獨基本教義派的「退化者」意象，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並非真以為中國是個文化退化的地方。
也有人說，台灣的藍綠兩個陣營都主張台獨。但藍營的傳統思維並不將中國視為「退化者」，而是「敵人」。泛藍對中共的「敵人」意象，可能與冷戰時期美國和東南亞國家的中國意象更為接近，因此也不難理解，隨著冷戰結束，兩岸貿易、觀光的大幅發展，敵人概念隨之淡化。現在泛藍內部將中國大陸視為「盟友」的比率大為提高，使一些大陸民主運動人士頗生芥蒂，但民運人士也很難與認為中國是「退化者」的台獨基本教義派相處。
近年中國大陸的經濟迅速發展，似乎使得台灣、日本乃至於整個世界，都重新評估「中國」的意涵。不過若說農業大國形象的中國，還容易讓人產生「溫和派」的亟待救援的弱小形象，那麼轉型期的中國則意象紛亂。市場化改革容易讓外界產生「盟友」聯想，政經實力的崛起則引起「敵人」的顧慮，那些出國旅行、但行為不檢的大陸旅行團，則恐怕反而讓人有「退化者」的觀感。
「意象」固然與現實或有差距，但卻也相當程度的反應現實。也許正是由於中國與西方的巨大政治與經濟差距，使西方國家的「中國意象」在短期內難以穩定下來。如果中國已經民主化，在西方眼中與印度的差別或許也不是太大，但或許仍更類似於「溫和派」的依附者的角色。要與西方打成一片，除了政治民主化之外，平均國內生產毛額還得再翻上「三翻」（或說二的三次方，即八千美金，勉強夠得上目前經合會的最低水平）至五翻（美國的水平）。無論三翻或五翻，都是個燦爛的夢想。不過在此之時，我們還不如把中國想像成伊索寓言裡的「賣牛奶的女孩」------最要緊的，是別亂搖頭，把牛奶打翻了。
圖：除了繁華的上海，還有另一種真實的中國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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