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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16 10:47:52| 人氣2,491| 回應4 | 上一篇 | 下一篇

追憶逝水空間---郝譽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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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這本書,對郝譽翔來說,不只是寫作,也是對自己過往的一次重整和告別。

  她把《逆旅》、《幽冥物語》和《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視為她的生命三部曲,這本《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是最貼近她私密的成長經驗,採用一種比較悠緩、平和的語調,誠懇的告白。

  母親是一個離婚婦女,要養大四個小孩,她的資本微薄到近乎可憐,只能靠標會,曾經一口氣標下十多個,還被高度懷疑要倒會落跑,她像一個賭徒似的,抱著各方集來的錢,拉著我走進一間又一間的公寓。

  郝譽翔的母親是澎湖人,擔任小學老師,她的第一任丈夫遭意外刺殺,生有兩個女孩。後再嫁給外省老兵當醫生的父親,也生了兩個女孩,郝譽翔是老四,但父親不斷外遇,父母感情不佳,在郝譽翔出生沒多久兩人就離婚。

  母親帶著孩子從高雄北上,一心想賺錢,定居在北投一帶,過起二房東的生活。鴿子籠似的房間,來來去去許多異鄉人、移民者、外來房客,各色各樣的窮學生、初入社會的新鮮人、邊緣人……,破爛卻各擁理想,這些人,有的直到到現在還印象深刻地烙印她的腦海中。

  寫至她的高中生活在陽明山暗夜中騎機車探險、被淡水沙崙海邊迷住了,大學生活四處與同學瞎混遊蕩,那或可說是她人生中最壞的時光。

  在我誕生的幾個月之後,從此,父親便從我的生命中遁走,沿著另一條鐵軌通向我再也無法介入的人生,而他越走越遠,越走越遠,鐵軌不斷向地平線唰唰地延伸過去,分歧、交叉、交叉又復渙散開來,直到在天邊消失成一個我再也無法辨識的、陌生的小小黑點。

  郝譽翔寫父親的繼室與各種不斷外遇的女人,有大陸人,有越南新娘,及至父親臨終,她去處理父親的後事,攜回父親一生不離身的手提箱,檢視父親的遺物,最後更親自遠赴越南,尋找父親生前最終送回越南籍妻子的路線,想更加了解父親,也想對父親做一次最後的告白。

  這本書除了郝譽翔家庭從南到北的遷徙,也呈現臺灣七○、八○年代

自序

追憶逝水空間

  我選擇用一種和平而舒緩的語調,去寫一九七五年我們從高雄搬到台北,輾轉遷徙在盆地邊緣的經過,去寫山與海所懷抱的北投,寫關渡平原的朦朧煙雨,寫在公寓中半夜幽然浮現的鬼影,以及一間大雜院似的違章建築……

  書早已完成了好久,才終於下定決心要寫這篇序文。

  說來有趣,其實我經常寫序的,但都是為了別人而寫,為那些台灣或是陌生的外國作家寫長篇大論的導讀,久而久之,只把它當成一項功課在做,但輪到自己的書時,我卻是百般的不情願了,更不願找別人去寫。寫序是件苦差事,我可不想給朋友添麻煩,而現在流行名家推薦,一本書的書腰上掛了好多名字,叮叮噹噹的,都快分不清作者究竟是誰?我也不愛做這種事。我寧可自己的書以乾淨樸素的面目見人,安靜地躺在書店角落裡,只等待有心的人前來打開。

  然而到了這本書,我的心情卻彷彿有些兩樣了。分明已經寫出十二多萬字,卻還有許多話沒交代清楚似的,於是這篇序,便是非寫不可的了,並且在心中輾轉翻騰了許久。夜裡我躺到床上,話語便源源不絕自暗中湧出,如絲纏繞,如繭自縛,又如河水氾濫沒入窗來,而我以棉被蒙住臉,心卻沉落到比黑夜還靜、還深。這究竟要教我從何說起呢?
就從為什麼寫這本書開始吧。

  說起來,倒是繞了好大一圈。這些年,我學術研究的主題是中國二、三○年代作家的文學與生命旅程。我花費許多時間去製作文人如魯迅、茅盾、沈從文、丁玲等人的生平年表:他們在哪一年出生?故鄉在哪兒?父母是誰?家中排行老幾?幾歲離家?上哪兒求學?哪兒工作?又為何總是四處奔波,惶惶不知所以,而套句魯迅的話來說,便是「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這些不安的靈魂究竟為何而來?又要因何而去?我跟隨他們的腳步,在近一世紀前的中國地圖上流浪遷徙,一一標誌他們曾經落腳的城市,走過的街道,居住的空間,推敲這些人物彼此的相互關係。而我發現,他們竟然宛如彈珠似的,偶爾在某個瞬間發生了巧妙的碰撞,又會在下一刻彈跳開來,但卻從來都不曾真正地分手遠離。他們總是被一股看不見的、亦無從抗拒的命運萬有引力所牽引。

  那引力如同漣漪一般越擴越大,直到把原先不相干的人、事、物全都漸次漩入了它的黑洞:那一神祕而發光的小宇宙,在我腦海中不停歇地環繞運行。

  正當埋首於這件看似枯燥、但我卻深為之著迷的學術工作時,有一天,我注視著電腦螢幕,望見上面投影出來的朦朧臉孔,這才忽然想起了我自己,還有我的父母,甚至祖父母們。我的外祖父母來自於澎湖,我的父親來自於山東,他們一是在三○年代中葉,一是在一九四九年,先後去到台灣高雄,彼此相隔的時間也才不過十餘年而已,嚴格說來,都是這座小島上的新移民,但他們並未就此在一個定點上安居過。流浪,是我家族血液中與生俱來的基因,他們攜家帶眷,在島上由南走到北,而我的成長歲月,也彷彿是在一座座公寓的水泥盒子中穿梭度過。

  公寓,是我踏入城市空間的第一步,也是我認識台北的起點,一如二○年代的沈從文,他從迢遠的湘西入京,第一部小說便命名為《公寓中》,而二十世紀都市的現代性也於此間摩挲成形。

  我仔細地在北京地圖上,核對校出沈從文公寓的位置,然而卻把自己曾居住過的地方全拋諸腦後。相較之下,我對於我的家人是多麼冷漠和吝嗇啊,我從來沒有為他們作過生平年表,也從未去追蹤他們移居的腳印,更不要說上圖書館查資料,檢索他們留下來的任何一點蛛絲馬跡了。我對於沈從文的認識,竟要遠遠地超越了自己的祖父,而我屈指一算卻赫然發現,他們是同一個年代的人,只是我家族的逝水年華,如今早已不可追憶。
我不禁啞然了。

  於是我決定把寫了八萬字的論文擱到一旁,而開始了這本書。我的家中既沒有顯赫的先祖,沒有開枝散葉的親族,更沒有家傳的日記或族譜,我只能依循不可靠的記憶,獨自鑽進那一條混沌又黯淡的時間隧道,而這一路,臉上披滿了拂之不去的蛛網灰燼,其艱辛的程度,竟比起寫論文還要更多幾分。但這條路既然已經走了,就不容許再回頭,我彷彿化身成為好萊塢電影中穿梭時空的英雄,一心只想要把凝固在時光另一頭的親人們,拯救出來帶回到此時此刻。但可怕的是,當我真正開始書寫之後,我才驚覺,原來在時光的另一頭,根本就沒有任何人需要我拯救,他們早就默默地離開,各自求生去了,而蹲坐在隧道終點黑暗無光深處的,其實只剩下我自己一人而已。

  是的,只有我自己。一個從高雄初來乍到台北的、六歲的小女孩,她孤伶伶地蹲在暗中,抱住雙腿埋著臉,她被困在城市的公寓與公寓之間,困在陽明山腳與淡水河蜿蜒的邊緣,她走不出去。就在這本書中,我終於和久違多年的她再次重逢,心中忽然大慟,因為我知道,除了以文字再伴她走一遭之外,我什麼也不能做。

  我能夠救得了別人,但救不了從前的自己。她早就如同化石,烙印在我的骨血之中,又如細小的針,沒入肌膚深處,肉眼無法看見,亦無從起出,但只要不經意地輕輕一碰,就會錐心地痛。

  於是有了此書,我以文字召喚那徘徊於逝水空間之中的、孤獨的靈魂。寫到結尾,我幾乎是不忍心畫下最後一個句點了。因為這一回,我把自己掏得很深很深,我早已下定決心,當書寫完畢之時,就是永遠的告別,而自今以後,那六歲的小女孩又將沉回於黑暗之中,再也不要接受任何人的呼喚,有如亡魂終於得到了安息,從此落入冥府。

  六歲的女孩沉回於牆與牆切割出來的、城市的公寓之中,而那兒總是幽暗無光的:冰冷的磨石子樓梯,窗簾垂落,鮮少點燈的客廳,以及沒有窗戶的潮濕房間,壁紙的邊緣捲翹起來,露出無聲無息爬滿了黑黴的角落。

  我就在那些房間中成長,一直到大學畢業,足以離家獨立謀生為止。然而卻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有多麼厭惡那些公寓,就連我的母親也不知道。是誰說過,公寓是一個私密而溫馨的家居?我痛恨教科書上一再複製出來的刻板印象:父親坐在沙發上看報,母親在廚房忙煮飯,爺爺在陽台上澆花。不,我們家沒有這些,從來沒有,而且據我所知很多人,至少曾與我共同分享過同一間公寓屋頂的人們,也全都沒有。

  我痛恨總是有人天真地認為,一個「家」理當就應該是這樣,是那樣。然而,我又要如何去駁斥關於家的貧乏想像呢?我甚至連它的定義和範疇都搞不清楚。就在我出生後沒多久,父母便離婚了,而我同母異父的姊姊們,不是逃家,就是寄住在別處。我們家的成員因此總是流動不定的,甚至不曾真正吃過一次團圓的年夜飯。後來,母親為了攢錢,把公寓用木板隔成了許多小房間出租,於是在「家」這個字眼的頂蓋之下,蜂巢似的塞滿了陌生人的小小蝸居。家,從此已四分五裂了。

  起初我還是懵懂的,繼之困惑,轉而憤怒,一個孩子的憤怒。我逐漸明白自己原來一生下來,就理該享有的東西:一個家,居然在沒有任何交代的情況下,就被硬生生地拔走了的憤怒,但我的父母對於此,卻竟一點也不在乎。他們沒有時間去想這些。就在從物質到精神上皆極度貧乏的七○年代,他們其實更在乎的,或許是一些遙遠而虛幻的事物:我的父親追逐浪漫的愛情去了,而我的母親則永遠在為金錢焦慮,那焦慮日夜充斥在公寓的空氣裡,懸浮著,蒸騰著,不斷煎熬所有的孩子們。

  那焦慮總讓我感到錢是不潔的,是拋之不去的原罪,是屈辱。

  因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我只想逃開,直到如今才有勇氣回頭,去述說這些,去面對六歲的自己,告訴她:根本不必感到罪惡,也不必憤怒,因為那些都是大人製造出來的假象,不是生命的本質。而如今的我已經長大了,所以終於可以心平氣和地,一起回到生命的初始,去見證這一切發展的脈絡,並且將命運之輪所碾碎的、扭曲變形而不堪卒睹的記憶渣滓,全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於是這一次,我選擇用一種和平而舒緩的語調,去寫一九七五年我們從高雄搬到台北,輾轉遷徙在盆地邊緣的經過,去寫山與海所懷抱的北投,寫關渡平原的朦朧煙雨,寫在公寓中半夜幽然浮現的鬼影,以及一間大雜院似的違章建築,用鐵皮搭建出來的狹小廚房,以及從四面八方漂泊而至的房客們,異鄉人,也寫八○年代初期大業路開通,就在北投後火車站天蒼野茫的草地中間,新闢出來一大片四層樓住宅,母親開設的小撞球店,還有我們住的一座ㄇ字形社區。我至今仍然清楚記得,十七歲的我經常獨自站在陽台,對著底下空無一人的廣場發楞,而不知哪家豢養的八哥鳥,總愛一直呼喚我的名字,譽翔譽翔,彷彿是落葉片片飄在廣場的正中央,寂靜而冷。我趴在欄杆往下看去,那ㄇ字形活像是埋葬青春的一座墳。

  想來也是荒謬,我們如此平凡的老百姓,家族故事卻擁有通俗劇所必備的一切元素:流亡、招贅、情殺、守寡、遺腹子、離婚、外遇、私奔、逃家……,一波接一波的衝突高潮不斷。但我卻還一直抱著模糊的幻想,以為我們也會像通俗劇一樣,有個以和解收場的大團圓結尾。我甚至可以看見那幅悲喜交織的畫面了,全家人抱在一起,把頭靠在對方的肩膀上,流著淚說:從現在起,我已經徹底地原諒你了,就讓我們把一切的不快樂,全都留給過去吧。
但這一天遲遲沒有來。

  在真實的人生中,矛盾不但沒有獲得解決,反倒是只會引出另外一個矛盾,而死結不斷地打下去,越打越緊,越多。然而我不死心,還在幻想著我們這齣戲的結尾,究竟是誰會大發慈悲?是誰被原諒?又是誰有幸拿到了那一支赦免的權杖?

  而結局卻始終沒有來。就在二○○五年中秋節那一天,我的父親選擇以自殺的方式,為他的人生劃下了突兀的句點。我這才惶恐地發現,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父親的驟然離席,使得故事情節再也不可逆轉,而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一齣團圓的戲碼,在舞台上只演到了一半,便戛然中斷。

  太遲了。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六歲的小女孩卻還蹲坐在公寓的角落中,抱住雙腿埋著臉,靜靜地等待。她還不知道,自己將注定要永永遠遠地,被定格在這樣一個空缺的狀態。

  父親是自殺的。如今我終於可以寫下這句話,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是的,對他而言,生命是瀟灑地結束了,但我沒有,他自顧自地往前走,卻把我留在原地,演一場沒有對手的獨角戲。黑暗中,一只聚光燈孤伶伶打下來,打在我小丑似的臉上,哭笑不得。

  時間從此豎立起一道透明的牆,就在二○○五年中秋節的那一天,任憑我撞破了頭,也回不去。但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是再也不願意活了。他暗示過的,法院寄了封公文來,說別人用他的醫師執照詐領十倍的健保費。他告訴我,我卻沒把它當一回事。我以為很簡單,要不就繳罰鍰,要不就打一場官司。我主張後者,應該要把幕後的罪魁禍首揪出來。但我從沒想過父親對於國家機器的恐懼,我不懂他,我卻一直以為我懂。

  我以為他只是厭倦了自己新娶的越南女孩,我以為他只是在為自己的善變找藉口。結果不是,他是真的不想活了,計畫了兩個月之久,結果罰鍰也繳給健保局了,但他還是要用死來討回公道,證明自己身上那一件醫師袍的清白。這是他唯一的辦法,他只有自己的生命可以做籌碼。我對他的計畫渾然不知。但越南女孩知道,她和父親根本語言不通,父親卻什麼話都願意對她講。
神仙一般的女孩,父親這麼形容她。他把她送回越南老家,然後在中秋節的早上,獨自一人從河內回到台北三峽的租屋處,才死。他要越南女孩打電話通知我,叫我去看他,還說他最愛的人是我。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其實早在十年前,我便在小說《逆旅》的結尾〈晚禱〉中,用如歌的語法寫下這些句子:「父親說妳是我的女兒嗎我可不可以抱抱妳,跳隻最後的舞給我看吧倒杯已涼的茶給我喝,直到死時,我才終於知道原來我愛妳。」彷彿是一語成讖似的,我竟預言了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我說的話。

  但父親不親自說,他要越南女孩轉達,因為他開不了口。他對我總是沉默。所以我應該相信這三個字嗎?愛來得太突然,所以他是真心的呢?還只是在哄我去處理他的後事?他沒有留下答案。我不甘心,只能自己去找。他生命中最後的秘密在越南。於是就在三年後的農曆年除夕,我來到了河內,坐在古老又狹小的火車站候車室中,一張父親或許坐過的長條木椅上,等待著一列他在人生的最後一夜曾經搭過的火車。我要循著鐵軌到北越山區,一直到靠近中國的邊界,去找他曾經走過的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而那條路通往一棟門片刷著藍漆的小木屋,越南女孩的家。

  但我沒有找到,我當然找不到。我只知道大概的方位,連地址都沒有。

  那是我一生中最淒涼的一次旅行了。天氣說不出的寒冷,從早到晚下著綿綿細雨,冷得人牙齦發痠,而冬天山間的梯田長不出作物,到處都是黃褐色的泥濘,一踩下去就浸透了整雙鞋子。我茫然地站在山谷中,純白的大霧不斷冉冉升起,彷彿刻意要把這世界的真面目全都遮蔽,我忽然感到這是父親對我的懲罰,懲罰我為什麼三年過去了,卻對他的死還不肯放手?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一陣風來,把我裹在雨霧之中,就在那一刻我掩面淚下,我醒悟到,原來不論是死者或生者,都早就應該得到自由。
於是有了此書。

  山中大霧朝我瀰漫而來,彷彿把我帶回我的成長之地北投,同樣是憂鬱的山嵐,溫泉、雨和霧,往事如水汩汩地流淌,流成了文字之河,淡水河,新店溪,沿著台北城的邊緣流過,引領我進行一趟大旅行,一趟生命中時間最久、旅途最長的旅行,將我從小到大所經歷的空間又重新走過一回。在旅途上,我又將與逝去的親人,以及那些我識與不識的、曾經短暫共同居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人們重逢。他們是在時空之中不停流浪的奧德賽。

  我也彷彿又搭上了小時候常坐的、往來於高雄和台北之間的平快夜車,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六歲的小女孩,夜深了卻還不肯睡,她趴在車窗玻璃上,好奇地辨認燈光下月台站牌的每一個字,她伸出手,撫摸車窗上惶惶的倒影,而那玻璃冰冷且奇異的觸覺,至今還一直停留在我的指尖。然後我也彷彿看見了黎明時分,小女孩跟隨大人從車廂走出,踏上台北的月台,踏上陰雨連綿濕漉漉的小巷弄,踏上沒有點燈的公寓樓梯間。

  而那些公寓彷彿從來沒有新過。打從一有人搬進之後,它們就無可挽回地老去了。它們老在人的氣味裡,老在人的愛恨裡,也老在一個孩子的目光裡。它們老在我這一本書的文字裡─用廢墟組成的小宇宙。

  然而奇妙的是,就在寫這樣一本關於死亡與告別之書時,我的身體裡卻悄悄地出現了一個新的生命。我的女兒,從我的子宮中孕育而出。當第一次在醫院透過超音波,聽到她的心跳聲音咚咚傳來時,我簡直激動到說不出話,不敢相信我的體內竟然埋藏了如此頑強的、生之種子和根芽。於是從死亡中孵化出新生,就在這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成形,白天與黑夜不停地交替循環下去,黎明繼之晚禱,黑夜中曙光漸露,而生命永不止息。

  我不是一直在幻想我們家族故事的結局嗎?原來,這就是答案,上帝所賜給我的美好結局:一個純淨無瑕的新生命。

  於是這篇序寫到這裡,也總算可以結束了。最後,我特別要感謝的是朱西□老師,十多年前我接到他一封信,要將我收入他編撰的《山東人在台灣》一書,而我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當時的我還在讀博士班,剛發表了些不成熟的作品,非常感激朱老師慷慨將我列入書內,還在信中鼓勵我,我只遺憾沒有機會親自向他道謝。後來,我父親不知從哪兒得到這本書,發現我的名字,半是驚詫,半是驕傲,只要遇到同鄉的人就忍不住要拿出來炫耀。我難得能讓父親這麼開心,因為山東人這身分是他給予我的,一如澎湖人、高雄人這身分,是母親給予我的一樣,而我願意將它們永遠別在自己的身上,並且告訴給女兒知道,我們家族來自的地方。

第一部 黎明
序曲
消失的屋頂


阿列夫之於空間,一如永恆之於時間。在永恆中,一切時間,包括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同時並存。在阿列夫中,整個空間宇宙都可以在一個不足一吋大的閃亮小球裡發現。……就在那個偉大的瞬間,我看到百萬種令人興奮與害怕的活動,但最讓人驚奇的是它們竟同時存在於空間中的一點,既沒有重疊,又不是透明。我的眼睛看到的是同時並存的景象,但我寫下來的只能是依序相繼,因為語言就是依序相繼的。即使如此,我將盡我所能回憶。
─ 波赫斯〈阿列夫〉

我出生在寅時。子丑寅卯。凌晨三點到五點。

如今的我,不知為何也經常在這個時刻醒來,忽然間就睡意全無。我躺在枕上,睜開雙眼,望著灰濛濛天光從窗簾的縫隙依稀流入,流到我的指尖。就在這一個光明與黑暗交相滲透的曖昧時刻,四周悄然無聲,生存這一件事卻變得非常不可靠起來。我果真還活著嗎?而此刻躺在此處的軀體又歸屬於誰?魔幻的光影撲朔迷離,從天空中一點一滴篩漏而下,但接下來究竟會是白天呢?還是黑夜?我努力想要讓自己再次地睡去,卻發現時間變得漫長到格外難捱,床頭的鬧鐘傳來分針與秒針規律競走的滴答聲響,是的,漫長得就像生與死的距離一樣,而我正懸浮在這兩端的正中央,微微顫慄的繩索宛如一道電流穿過我的心臟,莫名的悲哀倏忽淹沒了我。或者應該說,是生命本身的重量震懾了我,它壓住了我,就在這個眾人皆睡而我獨醒的時刻,壓得我如此之深之沉,讓我寧可自己就從來沒有降臨到這個人世間過。

於是我又彷彿看見了四十年前的那一個早上,同樣是在寅時,三點到五點,季節是秋末,空氣清潔冰冷,為所有的事物抹上了一股不真實的藍光。落葉無聲鋪滿一條大街,街上卻悄無行人,而醫院就座落在街的盡頭,在一天之中,再也沒有一個時候比這更加安靜的了,夜裡送來急診的病人早就被安置妥當,躺在床上一邊打著點滴,一邊沉沉地入睡,而值班的醫生和護士在忙了一整夜後,也全都累到趴在桌上小寐,負責接生的主治醫師才剛從家中溫暖的被窩爬出來,在趕往醫院的半路上,但我卻已經迫不及待要探出頭來了。

我的母親發抖著,打開她細瘦的雙腿,痛苦哀嚎了一整夜後,她的聲音變得沙啞又淒厲,彷彿是在為自己,也為這個不懂事的、固執非要來到這世上不可的小生命而哭。她阻止不了,只能不停地哭。就在這一剎那,我的父親卻推開護士,他捲起袖子,彎下腰,伸出一雙手,決定自己親自迎接我的到來。

我的父親是一位退伍的軍醫,山東平度人。


一九四九年,他以流亡學生的身分跟隨煙台聯中來到了台灣。那是一支由將近萬名師生組成的浩大隊伍,在校長和老師的帶領下,從青島一路搭火車蜿蜒南下,走走停停,經過了湖南、上海、杭州、廣州,然後改搭輪船渡過黑水溝,來到了澎湖的漁翁島。

漁翁島是一座貧瘠又荒涼的小島,光禿禿的地表,終年被東北季風無情地吹刮。這一群學生想再轉往台灣念書,卻被當時的澎湖防衛司令就地強制編成軍隊,打算遣返回大陸的戰場,而當下如果有不肯服從的,就被冠上匪諜的名義,拉出去槍斃,要不就是在夜裡憑空消失,據說是睡到半夜,就被從床上莫名拖起,用布袋套頭捆綁,無聲無息地投入了茫茫的大海。這是戰後台灣第一樁、也是牽連人數最多的白色恐怖事件。我的父親也被編了兵,在澎湖的烈日下每天拿槍操練,直到有一天,他趁著被派去馬公採買伙食的機會,悄悄地從船上跳下來,頭也不回地跑了。

在澎湖的炎陽照耀下,石板街道滾燙得發出刺眼光芒,他跑去找舅爺。舅爺是警察,奇怪的是,不知是被窮困所迫還是別無出路,平度人當警察的似乎特別多,也隨國民黨政府來到了澎湖,正駐紮在馬公。舅爺幫父親弄到一張身分證。證件的主人恰好和父親同姓,也是一路從山東逃亡到這兒的外省人,卻不幸得到急病死了,孤家寡人一個,便隨地草草埋葬掉,而我父親頂替了他的證件,從此以後,便以這個人的身分繼續活了下去。在身分證上,除了姓氏仍然沒有改變,代表他還不能忘本之外,其餘登錄的資料全都不是他的,所以一直到父親過世時,我們都還不知道他真正的年齡。而他也始終不肯講,就怕自己會顯得老。

拿著這一張頂替來的身分證,父親搭船去到台灣,本來想考大學,卻錯過了時間,只剩下國防醫專還在招生,他希里糊塗地跑去報考,就在戰時一切皆為速成的訓練之下,兩年後,他就穿上了白色的海軍制服,成為一名軍醫。當我出生時,他早以左營海軍上尉的身分退伍,改在高雄的建功街上開了一間小兒科診所。

就在一個分不清楚究竟是白日、或是黑夜的凌晨,在高雄的鐵路醫院,父親從母親的身上迎接了一個新的生命。但我猜想,在那一刻他心中並沒有太大的喜悅,因為他已經愛上了自己診所的護士,一個正值青春年紀的原住民女孩,來自於台灣東部的好山好水,有著一雙靈活清亮的大眼,頭髮綁成一條粗黑的長辮,垂在她豐滿的胸脯前。父親早就暗自有了和母親離婚的念頭,而這件事情在我誕生的幾個月之後,終於成真。從此,他便從我的生命中遁走,沿著另外一條鐵軌通向我再也無法介入的人生,而他越走越遠,越走越遠,鐵軌不斷向地平線唰唰地延伸過去,分歧、交叉又復渙散開來,直到在天邊消失成一個我再也無法辨識的,陌生的小小黑點。

這個時候我的母親躺在產檯上,生產過程的漫長痛苦,讓她虛脫到開不了口,全身上下冷汗涔涔。她偏過臉來,漠然地看了我一眼,也沒有太大的喜悅。後來她還告訴我,就在那一刻她的心都涼了,因為我又是一個女孩。這是母親的第四胎,前面三個全是女兒,她或許寄望如果我是一個男孩,可以讓父親回心轉意也說不定。對於未來,她充滿了不確定的恐慌感,要遠遠大過於對一個新生命的期盼。這已經是我母親的第二段婚姻了。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再也承受不了又一次的失敗。

她的第一段婚姻是發生在二十歲時,剛從女師專畢業的那一年。

我曾經看過母親那時的照片,頭髮剪得齊耳根短,還來不及留長,臉龐保有青春時期所遺留下來的豐潤和肥滿,而不像中年以後的她,變得那麼的扁平瘦削。她的眉毛按照當時流行的樣式,畫得又粗又彎,嘴唇微嘟著往上翹,塗滿了鮮紅的唇膏。那是一張還沒有經歷過任何風霜,所以才能夠保存得如此完整又純粹的臉,一張沒有欠缺、沒有遺憾、沒有扭曲的臉,就像是一朵在清晨獨自怡然盛開的白色花蕊,讓人不忍心把它採摘。然而,那一張臉卻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悄悄地消失掉了。消失得一乾二淨,就連同躲藏在臉孔後面的愛、夢想與天真,也都一併消失掉了。以至於她們日後看起來,就像是兩個擁有截然不同身世的女人:她們彼此之間毫無關係,也互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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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 是 學生陳麗雪 的摘錄 2020. 7. 25

郝譽翔的母親,一個本省籍離婚婦女,帶著四個小孩,永遠在為金錢焦慮,像個賭徒似的,抱著標會來的錢,在一間又一間的公寓間買賣與出租;而一生追逐浪漫愛情的外省父親,身前最後的遺言是:我最愛郝譽翔。她檢視父親一輩子不離身的手提箱遺物,追隨父親最後旅程,藉此了解父親,也對他做最後的告白。

🍀文字幫助我逃離此處,逃往一個不為人所理解或是同情的地方。

🍀我其實是把文字當成了一條黑色的鐵軌,一路往前鋪設直到天邊,鋪到了在我想像中那一座冬夜裡的火車站,一個孤獨的旅人站在月台上,大雪撲天蓋地落下,而他不知從何而來,又該要往哪裡去?

🍀記憶不是一件可以自由操控的容易的事,當我竭力張開手,想要抓住那流水一般的時光時,它們卻總在我的指縫間飄然遠走,宛如一陣稀薄的雲煙。

🍀原來社會日新月異,但剝開了科技的假面之後,其中包裹的,卻總還是一顆陳舊不變的老靈魂。

🍀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一陣風來,把我裹在雨霧之中,就在那一刻我掩面淚下,我醒悟到,原來不論是死者或生者,都早就應該得到自由。

郝譽翔《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追憶逝水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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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小說裡有句話: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家庭卻各有各的苦難。

幸福家庭會陪伴你、扶持你一路成長,不幸家庭帶來的傷痛,也是一輩子的。每個受傷的靈魂終其一生,都在學習與家庭、與自己和解。

台長: 荷塘詩韻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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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分類下一篇:閱讀筆記 2020. 8.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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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川
這本書我讀過,很悲傷
經由書寫,讓成長中的遺憾與憂傷,一點一點釋放
想起楊索的--我的賭徒老爸;郭強生的--何不認真來悲傷
家庭應該是溫暖的所在,但是有時,卻帶來至深的痛苦
走過來的每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2020-06-16 11:20:05
版主回應
之前 看了一半 時間到了 還書。

這回 第二次 我還是 從頭看起...最早接觸作者文字 竟也是 在北投

參觀溫泉會館 有個角落 有書籍 約略知道 作者的成長史 悲傷的童年...

一個天真浪漫 追逐愛情的 父親...

疲於 賺錢 攢錢 投資 鑽在錢堆裡的母親...

隔間租屋 收租 一個屋簷下形形色色的人都見識過...
我佩服 作者了不起 還能成為大學教授 除了天資穎悟

還有多少孤獨 讓她殺出重圍 建立自己的生活軌道

所幸 也結婚了 也有下一代...這 多麼需要勇氣啊...這樣的環境下

長大...遣詞用字 紀錄一切 有條不紊 綿密的親情 自我的孤獨 恐慌

叛逆 回歸 踏穩腳步 天縱英才 活得淋漓盡致...


喜歡詩集 有所忽略 小說散文..回頭再讀 又是千重山萬重水了 啊 人生
2020-06-16 11:30:32
旅人
感謝介紹分享

晚安安
2020-06-16 21:06:32
版主回應
勞碌之餘 能閱讀一段文字 是很好的倚靠。

喜歡 作者 獨特 的書寫方式,有魔幻力量

用小說的筆觸 寫個人自傳..流露出的文字雋永 讓我耽溺

這幾天 一定要找時間讀完...告一段落
2020-06-17 15:00:38
(悄悄話)
2020-06-17 10:31:53
(悄悄話)
2020-06-18 09:2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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