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人作為一種技藝 蔡柏的新聞台。 劇場工作者，本來是演員，後來當導演，最後變成編劇，然後三位一體。 旅遊的牢騷橫跨五十個國家。持續流浪中。 目前作者部落格已經移至《如果能有回頭率》(https://medium.com/@paochangt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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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幸見證了莫斯科、倫敦兩個最貴的城市裡，人們如何掙扎生存，也親臨正處於極度潰敗的希臘，親眼看著蕭條的街道。

我驚訝於自己過去的無知，和被過分保護的暴力。

我仍舊貪小便宜地拿著哈佛的學生證招搖撞騙，因為上面的日期還可以讓我苟延殘喘到年底。我出示學生證的時候一點都不開心，反而有一種苟延殘喘的虛弱感。

心想：「你還能這樣活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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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時間不容許你踐踏和浪費。
首度在倫敦看房（是的，當學生的時候，住宿舍成為我理所當然的懶人藉口），三次交涉經驗中，對於「別人的時間感」這件事情有很大的震撼教育。

我天真地認為，我理所當然可以看遍每一間我有興趣的房子，然後再慢慢做決定即可。屋主也要願打願挨，接受我看屋的請求同時，也要有心理準備我不會拿下這間房間。（到現在我還是納悶，這不是本應如此嗎？難不成我看了屋就一定要拿？）

幾次電子郵件交涉經驗中，不乏對方要求匯款或提出銀行證明...等要求，這些有經驗的屋主（或騙子）不見到錢還不見得願意讓你看房，對我來說，我只是想要看看而已為什麼所有身家資料都要給你看？（反過來想，如果我是屋主，我是否也會想要同樣的東西？嗯，好像...）所以我好幾個聯絡都因此不了了之。幾個實際上看房的經驗，我都有點惹惱屋主，原因無他，我沒有事先交待清楚我理想要待的時間，然後我太早開始看房：

因為大部份的屋主當然都是希望你看了就拿，每等一天，他們就少賺一點英鎊，如果你沒有決心要馬上拿屋，為何要來浪費我的時間？想交朋友嗎？省省吧！

我可是親眼目睹數位屋主或仲介商從溫馨有理變得臉色「大便」，從彬彬有禮直接變得不耐煩。說真的，我進社會之後鮮少有被人這樣使臉色或對待過（我知道我是溫室的肥肉。）這一次，小胖真的遇到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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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害。
2012年六月七日，小胖約了第一次看房時間，興沖沖地前往該房東提供的住址，一心以為會是可愛老太太帶我瀏覽房屋四周，沒想到，誤上了賊船，進入一家仲介商。（事後才警覺）

一進門，他們態度溫和，邀請我坐下，好似我是多年不見的好友。要求我填表格，我心想，為什麼看房子我要填表格？而且內容還是關於很私人的問題？

辦公室裡有兩男一女。某男明顯是頭頭，女人似乎是妻子或夥伴，另一名年輕男子明顯是員工。

我由於初次看房，什麼都不懂，還天真以為，填完表格之後，他們就會帶我去看房間。對於他們問我學什麼，找到工作沒，要幫我介紹工作的事情，我覺得挺不舒服。

「我打算找到房子之後再開始找工作。」我和氣地說。
「這不太合理，你應該要先找到工作，再針對你工作的地方找住的所在，這樣才能省交通費。」其實乍聽之下很有道理，可是我就是還沒有工作啊？要怎麼辦？

「你有履歷嗎？寄給我們，我們幫你安排工作。」

我心中忍不住撲哧，我如果要演員甄選，他們連這種經紀人才能做的事情也要幫我搞？到底這是一家什麼房東還是仲介（此時開始意識應該是仲介...）

「然後很抱歉，你必須付六十英鎊，這是自從上次倫敦暴動之後，我們國家要求必要的款項，以確保你沒有任何犯罪記錄和有資格找工作。你當然也可以上網，但是要兩三個月才會好，我們幫你辦，馬上就可以好。」

這聽起來當然很莫名其妙，然後我什麼都不懂，心中忐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他們看我拖拖拉拉，要錢不給錢，要履歷沒有履歷（誰會想到看房子要帶演員經歷啊！詞誒！），就交代我今天回家務必將履歷寄給他們。再次建議直接付六十磅的同時，要我寫下我的租房預算。

在我寫下租房預算之後不到一分鐘，正在向女人詢問事情時，男子突然打斷我們：「對不起，我必須打斷你們，這太離譜了。」

我一開始以為這是哪一種英式幽默，為的只是要讓我知道，嘿，小伙子，找房子和找工作不能這麼拖拖拉拉。

我甚至還微笑，等他繼續說。

沒想到他突然像充了氣的氣球爆炸：「離開我的辦公室！莫名其妙！」

我開始警覺狀況不對。雙方對峙。

他見我沒反應：「聽不懂嗎？滾？滾！XX(該辦公室女人名)，不要跟這種騙子耗，王八蛋，浪費我們時間。」

「Excuse me？」（是的，很沒用，被罵了一分鐘的天真小胖還愣在那裡不知道怎麼回應）

「我說，滾！夠了，我受夠了！請你滾！你在浪費我的時間，我們的時間！他媽的！將近快一個小時了什麼搞頭都沒有，騙子！」（明明只有四十分鐘，我白癡地想）

我承認，我嚇壞了。

舞台上常常演出吵架，但是我們其實鮮少體驗過衝突，尤其是和陌生人的。那種空氣不只是凝結，還彌漫太多未知的危險，尤其身在國外，未知數更大。他們個個人高馬大，危機感更強。（此時恨自己沒有學功夫。）

我被那毫無由來的驟轉所震驚。

我猜我從未真正理解「勢利眼」是什麼意思。我這一輩子可能都不會忘記，那一天，我被破口大罵，被指控騙子浪費他們時間，我試圖要解釋（當然，我也發火了，隔桌大吼），但是他不停打斷我。

「聽我說！先生，你沒有資格這樣跟別人說話！」我吼著。
「對你這種騙子來說，我沒有必要尊重你！」他回吼。

「我不是騙子！我--」
「你分明就是一個他媽的死騙子，操他媽的浪費我們全部人的時間，滾！還編劇跟導演咧...幹！」

然後男人起身打電話，作勢要請警衛把我拖走（我知道這很離譜，但是人生非得這麼戲劇性才行），女人勸架，兩男起身要開始動粗。

我沒有辦法接受不實的指控，他指控我是「騙子」。原因只是因為我說我是一名編劇和導演，然後我在房租最底限中填了500-550鎊（但這的的確確是我理想和實際上能負荷的金額，我無意玩弄對方的感情）

然而，他們認為，我是十足的大騙子，哪有一個編劇跟導演經濟能力這麼低的？

我回應：「你們知道一個編劇和導演在台北的薪水有多低嗎？」

他們繼續大吼：「閉嘴！滾開我的辦公室！你英文說得這麼好，然後你跟我說你上週才回到倫敦？」

我回應，我曾經在倫敦唸了一年書，之後就回台灣了，然後我是真的上週才回到倫敦。

他們不理，繼續用尖酸魯莽的語言不斷攻擊我。

「你上週才剛回來，然後你說著一口不賴的英國腔？你想騙誰？你有這樣的身份跟語言能力，然後你他媽的給我填這種房租？幹！想騙誰？你想幹嘛？」

「我是演員，要我學腔調又不是一件難的事情！」我心中真的是這樣想，而且，我天生就是賤啊！我在美國人面前就用美國腔，我在英國人面前，聽到大家都用英國腔，我真的就是忍不住加入英國腔的行列，難道這樣也不行？！

「幹！你現在又是演員了是吧？滾開！他媽的死騙子。幹！滾！這是我的辦公室，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他媽的，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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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蔡柏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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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
這個社會裡，暴力無所不在。言語暴力的力量，在那一天，我完全見識到。

辦公室裡唯一的一名女人，畫著令人難以直視的濃妝，試圖打圓場。她擋住另一名試圖要將我暴力推出辦公室的男員工，微婉地說：「我送你下樓。走，快。」

我站在原地，我不想走，因為我不能這樣平白無故被人羞辱和對待。我沒有表明我的立場前，打死我都不會走。

我站在辦公室外面，男員工踏出門口：「你聽不懂嗎？離開！」

「這走廊是你的嗎？」我顫抖地說著。

停頓，他不理會，繼續逼近我：「你再不走，我就...」他看到一位黑人員工經過，「喂，Michael，把他帶走！」

我站在原地，發抖著，不是害怕，是氣到發抖。我這輩子好像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

男員工兇狠的眼神看著我。可能感受到我幾乎已經破表的「你們怎麼能這樣？」的眼神。我好似感受到他有一絲絲的無奈，然後那短暫的溫柔稍縱即逝，他馬上又破口大吼。

被女人從仲介公司三樓強拉走到一樓的途中，還可以持續聽到男子在辦公室呼嘯的聲音。女人送我到門口，任務完成，打算要回樓上。我抓住她。

「可以給我兩分鐘嗎？我只想跟妳解釋清楚。」

我從來沒有想過，被指控騙子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有這麼嚴重，也沒有想過，自己為何要這麼堅持向這群人證明我的清白。

我心中覺得委屈，然後眼淚竟然被狠狠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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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對話和情節，感覺真的只有電影才會出現，但是老天硬生生地把他寫到我這本上。

「聽好，你要堅強，這裡是倫敦，這是一個很難生存的城市，非常不容易，你要勇敢走下去，找到工作，賺錢，證明你自己！」女人說著，她可能也覺得這太離譜了，怎麼會遇到一個亞洲人搞成這樣。

我當時沒有辦法理解這台詞有多幽默，只是認真地點頭聆聽。

是的，這是一個tough的城市，唯有比她更tough，我才有資格活在這裡。

女人離開，上樓。

我的眼淚仍舊打轉不止。這太突然，太莫名其妙，太委屈了。我走了一個街口，四肢無力，發抖，倒在路旁的牆角，開始大哭。

行人們不斷經過，我當然也毫不在乎，人格都已經被撕毀一次，哭的醜樣又算什麼？

身為編劇和演員的分裂性格，在狂哭不已的過程中，還是撥了一點空間出來，觀看路過行人的反應。

哭得好累。好累。我低下頭。在牆角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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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蔡柏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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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事吧？」

我聽到一個聲音。是中文。不是很道地，而是有外國口音的中文。

我抬頭一看，竟然是剛剛在那棟建築物裡面的黑人員工，Michael。

「他會說中文？」我心裡不禁大驚。那種脆弱又驚喜的感覺，實在是複雜到只能往生。

「別哭，哭沒有辦法解決問題，你付不起他們要租的房子，就找別的房子就好，我知道有幾個地段，房子便宜很多。」

我仍處在震驚他中文怎麼會這麼好，然後為什麼他是黑人，然後為什麼他剛好是剛剛被使喚要趕我出來的人，為什麼老天的劇本這麼戲劇性...等往生情懷裡。

我沈默。

「你說普通話吧？你是中國人嗎？」他見我沒有回應，以為我聽不懂中文。

「不是，我是台灣人。」（各位台灣鄉親父老兄弟姐妹！是不是該給小胖鼓鼓掌！都什麼時候了我還是這麼在意！真的是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了我！）

「來，我扶你起來。別坐在這裡哭，今天天氣這麼好，你還可以多找幾間房子。你有興趣要看看我跟你講的區域嗎？」

「謝謝，但是我想我今天的狀況不太適合。」我吸著流到嘴角鼻涕。

「嗯，沒關係，你隨時都可以回來找我，我在這棟大樓工作。」

「不好意思，我可以請問你，為什麼你中文說得這麼好嗎？」

「我在深圳、香港還有上海工作過，待了幾年。」

「你有電話嗎？」

「我沒有手機，你就來這裡找我就是，我在這裡工作。」

「請問您叫？」

「我叫Michael。」他伸出手。

我看著他，那雙眼睛並沒有像電影那樣，浮現救世主般地溫柔，但是卻異常堅定和踏實。

「謝謝你，Michael。」

我和他緊緊握了手，他轉身離開的速度當然也比電影裡面快很多。

我擦了擦眼淚，雨停，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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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蔡柏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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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狠狠地教了我一課。
血淋淋的一課。對於人生，種族，暴力，權力，還有真假。

在那短短的ㄧ小時裡，好似走過了一輪真實社會的洗禮。我承認我嚇壞了。一直到事發結束將近三個禮拜後，我才有辦法釐清這些思緒。

三週之後，我從熱帶的南國希臘，重新回到倫敦。我發現我對這座城市的觀感和態度，真的轉變了。我承認事發當週我的狀況很差，對於倫敦的評價變得很不堪。然而這次回來，我已恢復正常的判斷能力，走在倫敦街頭，和倫敦人應對，觀看這個城市的步調和角度，轉變成一種有意識的距離感，並沒有要刻意疏離，但是我的警覺心提高了，我不再是一個漫無目的遊走城市的旅人，我已經準備好，隨時友善應對----

或，即時反擊。

透過這種距離感，我自覺變得更客觀，更犀利，更勇敢地行走在這個城市裡。

我比從前更覺理直氣壯地行走。可能我更確定了，唯有自己才能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而唯有相信自己的價值，才能問心無愧地抬頭挺胸。我可以靜靜地和陌生人眼神對望，冷靜地看著他人的雙眼，準備隨時應戰。

就像童話故事的幻滅般，老天知道我只吃猛藥，狠狠地打破我總是自以為天真的浪漫情懷。

或許我不會再一天到晚我們家倫敦來，倫敦去了。但是我似乎比從前更愛她。因為我開始見識到她另外一面，透過我這裡的老同學，透過這些不是那麼完美的經驗，透過更真實的生活體驗。

這樣還能愛她，我想，這是真愛了吧？

謝謝三媽、佛祖、保哥，還有倫敦。看來，這半年要懂的事，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