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電影欣賞〉季刊，請勿轉載，謝謝！
當年備受國際影展重視的第五代轉身擁抱中國主流市場之後，後五代影人繼承各大影展的關注之餘，一方面堅持所謂的獨立創作，一方面還得努力讓作品通過官方電檢，開拓作品在中國自家的能見度（換個說法也就是「竄出地面」），張元、王小帥及賈樟柯就是最明顯的例子。
以《媽媽》為第六代異議份子寫下歷史的張元，改編痞子作家王朔半自傳同名小說的最新電影《看上去很美》，由威尼斯影展主席馬克．穆勒（Marco Muller）監製（中義合資），Carlo Crivelli配樂，張元和老婆寧岱一起編劇。這部小品充滿了一股法國藝術電影那種復古的、美好的氣味，看可愛的小主人翁方槍槍又哭又笑，看大人世界對價值觀的肯定、粗暴與絕對性，看小小幼稚園對中國政治、文化、社會的荒謬折射，不禁讓人想起楚浮的《頑皮鬼》（Les Mistons）及尚維果的《操行零分》（Zéro de conduite）。
張元帶領觀眾進入這個荒謬的幼兒集中營，看他們如何集體洗手、集體吃飯、集體背誦穿衣服的口訣（類似台灣軍隊入伍新生訓練時也背過的穿衣戴帽口訣）、集體遊樂、集體在睡前擦屁股、集體排泄…。所有的集體行動，透過李老師一板一眼的哨子聲，以及公佈欄上象徵榮譽的一朵朵小紅花（也就是本片英文片名的由來），被狠狠地合理化。方槍槍一入學就被李老師剪掉的帥氣小辮子，可以被看成遭到「閹割」的個體性。起初方槍槍對法規、對所有集中營式教育，是努力遵守，是期望得到肯定的。可是一連串的事件之後，他開始質疑，開始心生反叛。有人檢舉，有人加入，最後成為一場小小的暴動。這是一場「幼幼版天安門事件」，革命是無罪的，造反其實是有理的。《看上去很美》絕對不只是一部兒童片，事實上還是一則尖銳、陰暗的政治童話。
至於王小帥的新作《青紅》，藉由恐怖的寂靜與大塊大塊的窒緩凝視，側寫八十年代初期青紅一家身為異鄉人想回上海的虛幻美夢。片中苦澀無奈的氣味，顯然特別對了西方評論的胃口，順利拿下坎城評審團獎。
後五代創作者從張元、王小帥、章明、寧瀛、管虎、何建軍到婁燁，最好的作品都是讓都市邊原人在荒蕪的空間中無所事事地漫遊著，充斥著刻意不填滿的空白。1970年出生的賈樟柯，以處女作《小武》證明自己的漫遊功力，猶在眾前輩之上。賈樟柯的第二部作品《站台》橫跨改革時代（1979-1989），利用通俗歌曲串起鄉愁，讓富有時代感的各類聲音（歌曲、廣播、電視）如文化符號般，對比著無聲流動的時間與偌大靜止的空間。在飽滿豐沛的長鏡頭下，時代的巨大性更加突顯出個體生命的枝微末節，無路可出的窘迫與消極。《小武》裡苦悶的不只是小武，還得加上那個當不了歌星只能賣藝又賣身的歌女胡梅梅；《站台》裡環繞中國一圈後又回來的崔明亮，則與想出外闖闖卻沒辦法，只能在夜半時分的辦公室聽蘇芮的《是否》翩翩起舞的尹瑞娟，以及率性地選擇消失的鍾萍，形成強烈對照。
到了第三部作品《任逍遙》，無論是空間、時間，還是眼、耳所看到聽到的電視新聞報導（時事新聞在「故鄉三部曲」中，分別與主角發生深淺程度不同的「互動」）及通俗歌曲，全都毫無理由（如賈樟柯接受訪問時說的，生命本來就是沒有理由，也不需解釋的）地壓榨著小濟、斌斌以及巧巧三個主角，一股焦慮把山西省大同市塞得滿滿的，讓三個人再怎麼衝撞都無法逃脫。賈樟柯曾說過侯孝賢的《風櫃來的人》對他影響很大，而《任逍遙》在某些部份，也的確呼應著《風櫃來的人》那股奔竄著的放肆與無奈。
這份窒息的氣氛持續著，成就了《世界》裡「一日一世界」的民俗舞者小桃及她的警衛男友的悲劇。小桃跟男友從山西來到北京闖天下，男友是「世界公園」的警衛，她則是舞者，兩人每天在主題公園一國又一國的「迷你版」名勝古蹟標前穿梭著，直到小桃的男友姘上了一個想去「真正的外國」看看的女孩…。全球一瞬間，手機、飛機、火車、地鐵、簽證、護照等等文化標籤，精緻地勾連《世界》的多汁面貌。刻意插入的動畫及華美的舞台表演，也許是賈樟柯努力貼近觀眾的嘗試，雖然未見成熟，但賈樟柯的封閉、出走招牌主題依舊存在著。賈樟柯的「故鄉三部曲」不畏真實的醜陋，赤裸地堆疊豐厚的情感，《世界》讓賈樟柯由地下浮上地面，那份質樸卻偶爾被覆上華美的彩衣，顯得目眩神移了。前三部作品都困在山西的賈樟柯，總算帶著《世界》降臨北京，山西於焉成為每個人口中的名詞，以及過去的記憶，只是兜了大半圈子以後，小桃與男友終究切不段與山西的聯繫，更遑論有出走北京的能力與資本了。最後的終點，既是結束，其實只是另一種迴圈的開始罷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楊超，他在2001年以北京電影學院的畢業短片《待避》獲得坎城影展電影基金組青年獎，2004年又以處女作《旅程》（由田壯壯監製）在坎城獲得金攝影機獎特別提及。《旅程》詳實描述了一對在補習班窩了四年卻老是落榜的小情人面臨的困境，他們盲目地在重考、找工作兩條出路間搖擺不定，三番兩次離家出走，然後又因種種因素而折返。男主角耿樂在片中有一對鐵道員父親及教員母親，他的苦悶與挫折、為了省錢只能吃饅頭、因為太愛電影而沈迷於錄像世界以致必須重考…種種經歷，其實爬滿了楊超自己的成長印記。
由92個長鏡頭組成的《旅程》（成本三百三十萬人民幣），有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凜冽與孤寂。楊超以平凡的動作舉止來淬煉超寫實的晶瑩詩意，他讓觀眾冷眼見證這對小情人與家人間的溫和（甚至可說是缺乏戲劇性）抗爭，冷眼見證他們一趟接著一趟的離家旅程，暗自猜測這個故事會走向何方？最後，觀眾終於明瞭，這場旅程並不會有終點，也不會有悲劇產生。電影的結束，並非旅程的結束，其實只是另一個故事的起點罷了。楊超把《旅程》的重心放在主人翁極其無聊的每日生活白描及一些渺小的生命體驗上，把對白的重要性大大降低。歷史、國族、血緣與記憶，並不是電影的重點，楊超似乎想藉由一片一片的厚重，去沈澱那生命交會的瞬間 – 即是微弱卻依舊存在著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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