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自我評量」的方式。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議題並不需要和他人討論。事不關己的建議無法帶來實質上的任何助益。這事不過像人生的其他枝節，殘酷而活生生血淋淋；想要降低傷害的任何嘗試，都只會掘出更大的空洞。
此時西裝筆挺的他手上握著遙控器，想到女孩可能不會注意到袖扣，他事先拿下那兩顆黑珍珠，不希望軟體動物好不容易癒合的傷口，因此再留下任何痕跡。他試著用遙控器讓布幕上上下下，環繞在床頂和四周的整片玻璃因此而忽現忽隱。他決定還是讓布幕垂落；瑩鏡映照出的現實，他擔心自己不一定能承受。
他開了兩瓶酒，一瓶老些，一瓶年輕。兩者間的差別，正是他「自我評量」的目的。
鈴聲響起，他開門迎入女人。女人讓他憶起妻子。
在還未有太多公司的經營、親戚間的利害、孩子的未來滲入倆人之間；曾經，他們也有過激情火熱的親密關係。他憶起那時候，妻總喜歡用熱水浴起頭，水汽常是在相連的臥浴之間瀰漫，分不清身上是汗是水，兩人總是漫長地從一個角落到另個角落，溼了又乾，乾了又濕。介於乾濕之間的勾引、挑動，乃至於沉浸其間的全然專注，他至今仍難以忘情。那時的妻約莫和這酒一樣年輕，有點紅莓的甘甜，有點嬌媚。身體散出召喚他的自然氣息；淡淡的胡椒香，和酒一樣在媚態裡帶著恰到好處的野性。那時候，他們總有許多時光可以揮霍；連如此年輕的酒，都耐著性子讓香氣從水果轉為土地。妻子激動的時候，會從身體底層發出像是小獸的嘶鳴；他恍惚地從Denis Mortet的04年Gevery Chambertin”Le Cinq Terroirs”中嗅出小獸的氣息；那聲音，已經好多年，都只存在他的記憶裡。
女人是在酒吧裡認識的，長髮飄飄，但一點都不柔弱，反而有點大無畏的樣子。拿起酒杯的時候不經意流露出性感，在什麼都可以開放的同時又不乏神祕習氣。女人看了看桌邊的酒，下意識地咬咬下唇，像是在掙扎什麼。「先給我老的」她說，他滿意地替她斟酒。95年的Gevrey Chambertin，在她喝下第二口，逐漸開始解開絲絨襯衫鈕扣的時候，他開始克制不住衝動，伸手觸碰到她身上的酒紅色絲絨。
當他記起自己是躺在四周有布幕垂下的圓形水床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之後。女人在他身旁面色緋紅，臉上隱隱藏著笑意。相視了一會兒，她卻什麼都沒說；是在他遞酒過去後女人才開口：「真是強而有力，雖然顏色看起來已經有老氣。」「是蠻厚重結實的」他說，雖然在他的杯子裡，方才這段時間顯然已經讓酒在展現力道之後現出舒軟的態勢。只是女人顯然並不感覺酒的逐漸鬆懈軟弱，她俐落地披上酒紅色絲絨，從皮包裡掏出名片置在床頭，在他額上輕輕一吻，「那我先走了」她說。就在她伸手朝向門把的那一刻「這個Denis Mortet，聽說是因為他太太才憂鬱的」她說完還吐了吐舌頭。
然而縈繞在他耳邊的卻與酒無涉。就在酒變得舒軟柔順之前，他回想起方才聽到的記憶中的小獸嘶鳴。現在他很清楚，雖然年紀不輕，但就像95的這瓶Gevrey Chambertin，他仍保有帶給人幸福的能力。
註：布根地釀酒師Denis Mortet，於2006年1月飲彈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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