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繁星點點,走在那一彎曲折山路上的少女蔡千惠,正兀自傾聽身邊那位青年慷慨陳述心中遠大理想藍圖。路是這般的蜿蜒,似無止境地向黝黑的彼方延伸下去,沒有盡頭,沒有終點。
山頭的五節芒葉子稍顯枯黃,泛白的芒花隨風搖曳,如萬千波浪起伏擺蕩,只有在中間被一條長長的台車道硬生生給切開,像個疤痕躺臥在白茫茫的芒草叢中,靜靜療傷。偶爾,一台失速的台車從山的彼端滑下,成串的笑聲如鈴響遍四周,伴隨著尖叫聲驚醒這片遼闊的寂靜。被煤灰與汗水染黑臉龐的蔡千惠以沉靜的眼神注視著他的小叔子,嘴角微微上揚。
病房中濃烈的消毒水味將人薰染得愁容滿面,面容如同身後的白牆,毫無生氣,令人窒息。床上的老婦眼睛微閉,呼吸勻又緩,擱在桌邊的鱸魚湯已然冰冷,散發淡淡的腥臊味。夕陽透過百葉窗斜射進來,片片陰影罩在病床旁中年男子憂愁的臉龐,微蹙的眉頭愈益加深。男子耳朵不斷響起伊的主治大夫說的,「蔡老太太已經完全沒有生的意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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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的人會在辛苦打拚一輩子之後,置身於苦盡甘來的環境中不斷萎靡下去,像一朵缺水的玫瑰逐漸乾涸衰敗,凋零而終。
陳映真筆下的「蔡千惠」正是這樣的一個人。
她不是仆倒在馬場町血泊中憤恨不平的青年,亦非被囚禁在孤島悶熱狹隘臊味逼人空間的人們,她是這些理想主義先鋒烈士志者身邊的女子。沒有滿腔熱血呼喊理想藍圖,有的只是欽羨眼神與暗許芳心,這樣的她在白色恐怖籠罩的年代裡,投身一個貧困政治犯家庭,在崎嶇的山路上揮汗推著台車上下,讓如花的身軀被熾陽汗水塵灰慢慢的慢慢的侵蝕。
曾經走在那曲折山路的美好記憶不斷支持蔡千惠勞動著,然而逐漸改善的家計,日漸豐盈的物質生活馴養了她,她淡忘了那段走在山路上的日子,直至報上刊登一小則政治犯獲釋的消息驚醒了她。
「被資本主義商品馴化、飼養了的、家畜般的我自己,突然因為您的出獄,而驚恐地回想起那艱苦、卻充滿著生命的森林。」蔡千惠的自覺深深觸動每位讀者的末梢神經,蔡千惠責斥的是她自己,亦是我們!
沒有辛辣的筆法,未見灑狗血式的煽情,陳映真寫一位沒有求生意念的老婦人之死,帶出白色恐怖時代下親共青年的磨難,資主主義商品化的肆虐,以及殘存理想主義的醒覺。但這些家國大事,總不如「當年在那一截曲曲彎彎的山路上的少女」純粹的描寫來得雋永動人。
或許永遠高舉左派抗爭大旗的陳映真是個浪漫到極致的人也不一定。
*後記:2004年的秋天,林懷民老師推出雲門舞集新作「陳映真‧風情」,以陳映真先生的作品<山路>、<將軍族>、<噢!蘇珊娜>、<兀自照耀的太陽>等改編成舞蹈,其間加入許多台灣意象的元素,試圖喚起大眾對「台灣」這個議題的思考。另一方面,林老師也冀望能將曾經感動他的陳映真先生的作品以不同的藝術型態呈現,來感動更多人。
觀舞後,心情激昂的我重新把<山路>拿出來一讀再讀,欲罷不能。讀時依舊熱淚盈眶,與兩年前初讀<山路>的感動程度一致,絲毫未減。讀時,總覺得有些話梗在心口,遂作此文以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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