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有兩部校園題材的影視作品在日本產生了熱烈的反映，一部是山田洋次執導的映畫《學校》，一部是野島伸司編劇的戲劇《高校教師》。
《學校》的故事發生在一所夜間中學。夜間中學是由福利機構出資承辦的，在夜間授課的學校，任何人只要有學習的願望，只要出很少的錢就可以在裡面完成義務教育。在不同年齡、不同國籍、不同背景的學生中，感人的故事悄然展開。黑井年近中旬，從普通中學調職到夜校，心裡有些不樂意，但還是把他的愛心灌注到學生身上。而這些學生面臨的問題更多：阿金是一個老太太，辛苦一生，把兩個兒子都拉扯大，回過頭來想學習寫字，但是記憶力已經跟不上，在考場上流著淚罵自己笨蛋；阿綠是一個漂亮的女孩，但是進過少年感化院，和家人也不和，整天在街上胡混；阿數白天做清潔工，累得半死，晚上一上課就要睡覺；雄士明顯智力遲鈍；張運龍是中日混血兒，在中國被欺負，到了日本受到歧視，終日憤憤不平又無所事事；惠裡子也是一個漂亮的女孩，但是有自閉的傾向；豬田自小輟學離家，孤獨一生，到了五十歲才下定決心重讀中學。山田洋次通過倒敘的手法，把一個瑣碎的故事娓娓道來，在平淡中將教師的敬業、學生的自強和師生之間友誼表現得淋漓盡致，影片因此大獲成功。西田敏行（這次山田洋次的老搭檔「寅次郎」渥美清只是客串了三個鏡頭）扮演的黑井幽默風趣，包含情感，已經成為一個經典的銀幕形象。
提到日本電影，一般都認為黑澤明是代表人物。其實，被黑澤明稱作老師的小津安二郎才是對日本電影產生最大影響的巨匠。小津的電影看似平淡無味，表現的只是很平常的生活，很瑣碎的一天，一群很熟悉的人做一些很自然的動作，產生一些沒什麼大不了的情緒，但是通過那些精製的靜止鏡頭，他表現出一種「詮釋文化生命的能力」，表現了他對平凡個體的人文關懷。（和小津的《東京物語》相比，TBS的《老爹（Oyaji）》和《老爸（Otosan）》實在是太廉價了。）山田洋次則繼承了小津的衣缽，以持之以恆的人道主義精神不斷的拍攝平凡人的故事。積極向上的《學校》是他醞釀了十五年的作品，獲得成功在情理之中。
和山田洋次在不普通的中學講述普通人的故事不同，野島伸司的《高校教師》在普通的中學講述了一個不尋常的故事。女高中生二宮繭愛上了她的老師羽村隆夫。痛苦的二宮背負著親生父親對她強行佔有和長期不倫關係所帶來的身心創傷，同樣壓抑的羽村則面臨著個人前途和公眾輿論的種種困境。兩人相知相惜、相互慰藉，在殘酷現實的重壓下，他們選擇了拋下一切，尋求真愛。禁斷之愛最終走向了絕路。
憑心而論，野島的情節是比較討巧的，畢竟一個極端的故事更容易引起人們的興趣，但是想駕馭這樣一個具有衝擊力的故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高校教師》的劇情涉及師生戀、亂倫、同性戀、強暴和死亡。對於電影而言，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TBS卻不能把所有因素都赤裸裸地扔給電視觀眾。而野島伸司則漂亮地完成了任務，他用淒清冷寂的情緒統領情節，虛實結合，把整個故事以一種「希臘神話」般的印象展示給觀眾。籐村強暴直子的戲是實寫的，在黑暗的教室中，兩人糾纏在一起，直子竭力反抗能、發出悲鳴，籐村則興高采烈、為所欲為。整個過程並沒有激發出觀眾的情慾，只是讓所有人對籐村醜陋的行為感到噁心。二宮和父親的亂倫是虛寫的，羽村走進二宮耕介的房間，看見趴在床上的二宮繭。她白皙的背部裸露在燈光下令人炫目，她轉過頭時驚恐的眼神令人心碎，當她蜷縮著身體痛苦的呼喊時，所有的秘密都在她的聲音中洩漏。野島巧妙的搭配使劇本在故事性和文學性上都保持了相當的水準。寫到這裡，我不得不提到《秘密》這部電影。這的確是一部佳作，但是它並不是一部偉大的作品，溫情默默的劇情很大程度上滿足了TBS的商業需要，但沒有致命一擊。如果腳本安排藻奈美和父親發生「亂倫」關係，平庸的導演會把故事導向庸俗的色情，而優秀的導演則能通過絕對的悲劇創作出偉大的作品。這樣，作品的成敗完全取決於導演的控制能力，而現實中，TBS迴避了極端，選擇了一個更容易駕馭的故事，也放棄了創造偉大作品的野心。
從《高校教師》開始，野島對極至的追求開始顯現（其實《101次的求婚》也是一個很極端的故事，目前對它的評價是有偏差的）。這裡有兩方面的因素。首先，野島受西方美學的影響很大，特別是希臘神話中那種無可避免的悲劇、極度殘酷的人格分裂和對完美永無窮盡的追求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野島喜歡瘋狂的克呂底哀（向日葵），喜歡梵高，以至於他兩次使用「瘋狂的果實」作為劇集的標題（分別在《高校教師》、《世紀末之詩》中）。就像陳凱歌在《和你在一起》中說的：「你的武器就是音樂，你的任務就是征服」，藝術家是以征服觀眾為己任的，但是，如果一個藝術家的思想水平和觀眾處於同一個層面，他又如何去征服？生活是現實和妥協的，藝術則需要完美和極端。《霸王別姬》中，段小樓勸誡程蝶衣：「唱戲得瘋魔，不假，可要是活著也瘋魔，在這人世上，在這凡人堆裡，咱們可怎麼活啊……」所以，這世界上大多數藝術家都活在兩個世界中──追求極至的藝術世界和尋求妥協的現實世界。但是，像梵高和程蝶衣這樣的人注定是「人戲不分」，他們把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到對完美的追求中，他們和現實世界格格不入，注定在冰冷的目光中成為瘋子和狂人。野島顯然沒有勇氣成為梵高這樣追隨太陽的人，所以他只能通過作品中的人物來實現他對極端的狂熱，這也是他的作品人物中從不缺少藝術家的原因之一。在另一個方面，日本傳統文化本身就有追求極至的傾向。在生死邊緣綻放的櫻花受到欣賞，於是捨棄一切追求完美也受到稱讚。在《春琴抄》中，山口百惠扮演了一位雙目失明、性格古怪、卻又琴藝高超的古琴演奏家春琴，三浦友和扮演了春琴的僕人兼學生佐助。佐助伺候春琴起居飲食，甚至沐浴化妝，他雖然愛慕著他的老師，卻從未越雷池半步。孤傲的春琴在生活上非常依賴佐助，在藝術唯一有資格和她交流的人也是佐助，但是她的自尊不允許她和一個傭人結婚。在一個晚上，春琴的姣好的容貌被人用開水燙傷，她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但是很在意佐助看到她醜陋的面孔。發覺了這一點的佐助弄瞎了自己的雙眼，讓春琴美麗的容顏永存心中。隨後，兩人以師徒的關係共同度過了平靜的餘生。如此極端的愛恨，原作者榖崎潤一郎顯然比野島走得更遠。
在一個日文的網頁，我看到一個狂熱的支持者用大大的「不朽の名作」來稱讚《高校教師》，感到有些好笑。高校教師和不朽之作實在差得太遠，不過它的結局的確耐人尋味。「高校三部曲」都一個開放式的結尾，《高校教師》中羽村和二宮的生死、《人間失格》中推落新見的雙手、《未成年》中萌香的生死都是未解之懸案。對於《高校教師》的結局，真田廣之和櫻井幸子認為他們扮演的角色死亡了，幾乎所有的中國觀眾也認為兩人殉情了，但是日本的野島網站做過一次調查，有31.3％的野島迷認為他們沒有死，還有7.9％的野島迷認為生死不明。的確，淒慘的殉情成全了完美的悲劇，追求浪漫的人不會錯過這個傷心流淚的機會。但是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殘酷的現實，繼續活下去，擁有彼此的愛去面對無可迴避的現實難道不是真愛的表現嗎？對於這個生死懸案，野島的態度是讓觀眾做主，觀眾認為怎樣就怎樣。這不是耍滑頭，而是另有深意，就像阿Q不是阿貴也不是阿桂的同時，他既是阿貴也是阿桂，有的話說白了就沒有深度、沒有味道了。野島在腳本上提供了一個完美的結局，而吉田健則在畫面上顯示了驚人的才華。羽村和二宮在站台上佇立，列車從面前急速的駛過，這時響起了深田童子的歌聲。在音樂聲中，出現了熙熙攘攘的學生，她們在歡笑中前進，而飛馳的列車上，二宮用紅線捆住了兩人的小指。這裡和《阿甘正傳》中失聲的那段很像。阿甘作為軍人，糊里糊塗地被帶到林肯紀念碑前，進行反戰演講。由於有人從中破壞，阿甘的演講並沒有從揚聲器中傳播出去，台下的十萬人群、銀幕前的所有觀眾都憋了一股勁，急切的想知道他說了些什麼。但是，等揚聲器可以正常工作的時候，阿甘的演說結束了，就在大家萬分失望的時候，一個女子從人群中跳入水池，大喊「Forrest!Forrest!」，阿甘認出了她是珍尼，也喊叫著跳入水池。在水中，兩人緊緊相擁，兩岸的人群熱烈鼓掌，積聚的情緒一下子得到釋放。《高校教師》的結局也有相似的效果，當觀眾看著滿屏的字幕，難免著急起來：兩人的結局究竟如何？等到連TBS的台標都翻過去了，畫面又回到車廂裡，兩人平靜地依偎著，聽不到列車員的呼喊。突然二宮的手垂下了，細細的紅線令人感覺不妙，此時畫面上移，對準了車窗。列車猛然進入隧道，在漆黑的車窗上映出的是兩隻依偎的小貓，悲傷的情緒這時才傾瀉出來。這個結尾是神來之筆。
《新‧高校教師》的揭示版上，很多留言都有「前作」、「１０年前」的字樣，其實，野島早就寫過《高校教師》的續集，那是1999年在富士播放的《LIPSTICK》。富士著名的策劃人大多亮曾經指出，野島為富士寫的腳本（包括《101次的求婚》、《同一屋簷下1,2》）大多是溫馨的戀愛劇，為TBS寫的腳本（包括「高校三部曲」、「聖者之行進」）大多是陰暗的社會寫實劇。而台灣的日劇迷udo更是把野島的創作生涯分成四段（現在幾乎所有的中文日劇網站都依據他的觀點評價野島）。其實，野島很多所謂「超現實主義」的想法在他很早的作品中就有所體現，他一直在堅持著一些觀點，當然這些觀點隨著時間也在不停地發展。《高校教師》和《LIPSTICK》看似時間跨度大、風格迥然不同，其實有很多相似之出，羽村和二宮、有明和早川的「師生戀」展開的基本結構就是類似的。在這裡我列幾個有趣的細節。野島對二宮繭（繭，有白色之意）的人物設定是學號22、巨蟹座、O型血，他如此喜歡這一設定，於是挑選了同樣是巨蟹座、O型血的廣末涼子來出演早川藍（藍，乃永恆之青）。這當然是一個笑話，不過早川藍的人物設定是編號227（《LIPSTICK》是野島自《高校教師》後的第7部作品）、O型血。羽村和二宮在車站相遇，相遇後他有一段內心獨白：我周圍的一切都變了，在成為高校教師的那個冬天的早晨，和這個少女相遇；有明和早川也在車站相遇，相遇後他的內心獨白是：即使翅膀折斷也決心要飛翔，這是因為遇見了妳（對於這句，市面上VCD的翻譯有誤）。羽村風衣上的紐扣掉了，二宮幫他一針針的縫上；有明制服上的紐扣也掉了，早川也幫他一針針的縫上，只是過程更加曲折，藍的手藝也不如繭。二宮和羽村到海邊約會，在大雨中她摔壞了羽村的手錶，因為她想讓時間停止，讓離別不要出現；早川向有明索取的生日禮物是他的手錶，這其實有留住此刻、直至永遠之意，但是有明拒絕了她的請求，但以約會作為替代。在衝擊的一夜，繭向羽村展示了手臂上的傷痕，羽村折服於她的溫柔；藍則在黑暗中展示了她的身體，有明被她強大的精神力所征服。
野島很喜歡借用電影故事。《世紀末之詩》就像是一部《故事新編》：《潘多拉的盒子》取材自卓別林的《City Light》，《星星王子》取材自史蒂夫‧馬丁的《A Simple Twist of Fate》，《輪椅之戀》取材自一部歐洲電影（恕我無法回憶起電影的名字），《墜入情網的橄欖形麵包》則取材自《巧克力情人》。野島的功力在於借用故事外殼，填充自己的意念，然後創造出全新的詩意之作。相比之下，游川和彥在《Oyaji》中對《因愛的名義》中一個橋段的抄襲堪稱惡劣。不過，野島也有玩砸的時候。《LIPSTICK》的最終回中，野島力圖模仿《肖申克的救贖》中安迪播放《費加羅的婚禮》的經典片斷，於是安排石田一成對著話筒開始自我陶醉般地演講。但是葛西孝生空洞的話語怎麼比得上莫扎特的天籟之音。滿臉褶子的瑞德感慨到：我從未搞懂她們唱什麼，其實我也不想弄懂，此時無聲勝有聲，她們唱出難以言傳的美，美的令你心碎……就在這一瞬間，鯊堡囚徒彷彿重獲自由。與此相反，葛西孝生的每句話我都看得懂，但是就是不知所云。《LIPSTICK》的結局也不令人滿意，總是顯得非常刻意，缺乏衝擊力。在情節上，早川藍和有明悠雙雙死去是可以接受的結局；在意象上，他們的重逢則是更佳之選，不過野島在最後的時刻顯得才氣不足，留下了遺憾。不過，《LIPSTICK》最後的畫面還是和《高校教師》遙相呼應。二宮繭和羽村隆夫在車站初次相逢，他們的愛最終在列車上達到了永恆；早川藍和有明悠也在車站初次相遇，他們的愛最終在bus上實現了永遠，只是這次沒有悲傷。
2003年1月10日，野島伸司、伊籐一尋、鴨下信一、吉田健這些老傢伙就要把2003年版的《高校教師》展示在觀眾面前。在沒看到作品之前什麼都不好說，只能提三條《新‧高校教師》的看點。看點一，籐木直人和上戶彩的表演能否達到真田廣之和櫻井幸子的高度（超越他們是苛求）。看點二，禁斷之戀的結局還會是絕望的旅途嗎？看點三，那些在《高校教師》和《LIPSTICK》中重複出現的細節還會在本次的作品中再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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