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燈一亮，等待已久的機車便如脫弓之箭般衝了出去，鄭承敏堅持到最後一刻才從機車陣中脫身，帶著還沒發完的傳單回到人行道上。
剩下的傳單已經不多了，大約再二十分鐘就能發完，然後他就可以回家休息吃飯，準備下午的打工了。
鄭承敏站在路旁，等待紅燈再次亮起時，一輛機車緩緩停在他面前，鄭承敏立刻反射性地堆起笑容，向機車騎士遞出傳單，沒想到，那人卻拿出三張同樣的傳單，在他面前晃了幾下。
「我已經從這個路口經過好幾次，你已經發過三張給我了。」那人說。
「呃．．．不好意思。」不知那人來意為何，總之，先道歉就是了。
那人將機車停上人行道後，便向鄭承敏走來。
「老弟，你是這家店的員工嗎？」那人指著手中的髮廊傳單。
「不是，我是派報社的。」
「辛苦了，我年輕時也打過這種工，每次在街上看到發傳單的，都會讓我想起年輕時的事。」
鄭承敏打量一下那人，看來不過三十出頭，那他所謂的「年輕時」會是幾歲時的事？也許，跟今天相比，昨天也已經算是「年輕時」吧。
「知道我為什麼問你是不是這家店的員工嗎？」那人又說，鄭承敏搖了搖頭。
「對我們派報生而言，傳單上印的廣告是什麼，都與我們無關，無論他推銷的是髮廊是房子是汽車貸款還是辣妹坐檯ＫＴＶ，對我們來說，都只是一張紙而已。」
「嗯。」鄭承敏靜靜聽著，但還是不知道那人想表達什麼。
「再加上，派報這工作酬勞又不高，很難讓人有成就感，所以在路上發傳單的人很少是有熱情的。但我發現你發傳單時，眼神中透露出強烈的企圖，跟其他人都不一樣。」
「呃，會嗎？」
「發傳單的人會有這種眼神只有兩種情況，第一個就是，他是這家店的員工，這家店生意好不好跟他息息相關，為了招攬更多生意，他就得更努力宣傳，所以他發傳單時的眼神是很積極的。」
原來如此，難怪那人要問他是不是髮廊的員工。
「既然你不是這家店的員工，那麼，你的情況就是第二種了。」
「是什麼情況？」
那人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是利用發傳單的機會在觀察路人，還試著判斷關於路人的一切，我說的沒錯吧。」
鄭承敏大驚失色，張大著嘴說不出話。
那人說中了。
鄭承敏也忘了是怎麼開始的，總之，就是在不知不覺間，他養成了在發傳單時觀察路人的習慣。
看著眼前的這個人，鄭承敏就會開始想像，這個人生長在什麼樣的家庭，有著什麼樣的個性，從事什麼樣的工作，經歷過什麼樣的人生，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會編織出關於這個人的故事。
這樣的觀察，為枯燥無趣的派報工作增添了一些樂趣，也是鄭承敏從未向人提及的秘密，沒想到竟赤裸裸地被一個陌生人看穿了，鄭承敏不禁打了個冷顫。
「為什麼．．．你會知道？」
「剛剛不是有跟你說，我也發過傳單嗎，當時我也玩過跟你一樣的把戲，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人指著眼前的馬路：「我也曾在開元路上發過，剛開始我是猜，這些人的目的地是在什麼地方，往東的我就在想，他們是要騎去大橋還是永大路還是新化，還是更遠的山區；往西的我就會想，他們會在哪一個路口轉彎，長榮路還是勝利路還是前鋒路還是過開元陸橋，諸如此類的。」
原來還有這種玩法啊，下次也來試試吧。
「後來，光猜目的地已經沒辦法滿足我了，我就開始越猜越多，越猜越深入。啊，光顧著跟你聊天，害你工作都耽誤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來幫你發一下吧。」那人不分由說拿走鄭承敏手中的傳單，待紅燈一亮，便鑽進機車陣裡穿梭分發。
綠燈亮起後，那人回到鄭承敏身邊。
「記得剛才我第一個發的，穿藍色夾克的男人嗎？」
「嗯。」其實鄭承敏根本記不得，但還是虛應了一聲。
「他應該還未婚，跟老爸一起住，老媽可能不在了，大學時唸的是好學校的爛科系，出社會後一直找不到穩定的工作，現在在拉保險，但不是大型保險公司，可能是保經保代之類的，大約入行一年多，最近應該跟女朋友在冷戰中，說不定已經分了。」
「哇．．．」除了哇一聲，鄭承敏完全不知該回應什麼。
「然後有一個騎電動機車的歐巴桑，娘家可能是在鄉下，養雞或養魚的，年輕時做過建築工，老公是大貨車司機，最近剛升格當阿嬤，不過她似乎不是很高興，我在想，應該是女兒當了未婚媽媽。」
「你．．．怎麼看得出這麼多啊。」
「福爾摩斯在二樓的房間裡，就能看出對街走過的男人是木匠，妻子剛去世，曾當過軍人還派駐在印度。不過人家的判斷比較有根據，我基本上還是三分直覺七分亂猜啦。」
「那你要怎麼知道你猜得準不準呢？」
鄭承敏話剛說完，紅燈又亮了，那人再次鑽進機車陣裡，直到綠燈亮起，那人回到鄭承敏身邊時才說：「怎麼可能知道呢，我總不能猜完以後把人家攔下來問：欸，先生，你是不是這樣這樣那樣那樣，沒辦法對吧，搞不好我腦補一大堆，結果全是錯的呢。」
「不不，你已經很厲害了。」
那人大笑：「我曾經想用這一招來把馬子，結果忙了老半天，連人家已經結婚了都看不出來，你說我厲害嗎？」
「可是你看我就很準啊。」
「那是因為，你太容易被看懂了。」
「你真的很準欸，我朋友也都說我很好懂。」說到這裡，鄭承敏突然想到一件事：「等等，會不會我在觀察別人的同時，別人也都把我看透了？」
那人拍了拍鄭承敏的肩膀：「你放心，沒有幾個人會去看發傳單的人的臉的，除非你是正妹。」
說得也是，想到這點，鄭承敏一時也不知是該感到安心還是失落。
「好了，我該走了，不能再耽誤你工作了。」那人將所剩無幾的傳單塞回鄭承敏手中，便向他的機車走去。鄭承敏還想向那人請教些什麼，但一時又想不出該怎麼問。
「最後考你一下，你猜我幾歲了。」那人問鄭承敏。
「大概三十．．．二，對嗎？」
那人哈哈大笑：「你是故意拍我馬屁嗎，我都五十幾了。」
「天啊，真的看不出來！」
「好好加油吧，再見了。」
那人騎上機車，油門一催，便向東揚長而去了。他的目的地是大橋還是永大路還是新化，還是更遠的山區呢。
連人家的年齡都看不出來，要想猜中人家打算去哪裡，更不可能吧。
看著手中的傳單，鄭承敏不再多想什麼，趕快發完然後回家休息，成了他此刻僅存的念頭。
紅燈亮起，鄭承敏又走進了機車陣。
（原刊於中華日報２０１９／１／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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