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愁能夠隨著口中的煙圈徐徐消失的話，他相信他的一生再沒有理由再拿起那包少了兩枝煙的煙包。這一夜，他從抽屜再一次拿出這個白的盒子，用火柴劃出了一道火，這道火遇上了煙絲，一點點火花從煙捲裡滲出。他把那一枝煙捲放在有血的唇上，深深地用鼻一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煙，隨著他那口氣而出，思緒卻回到一年前的這一天。
這是一個太陽很早就起來的早上，他如常地梳洗亦如常準備下午回校的功課，唯一不同的，是他會先去會合正在排隊等候看症的女朋友。電話忽然響起，她說：
「早晨啊！」
「早晨。」
「妳沒事吧？」
「還是頭暈暈，胸口有點納悶。還有你不用來了，媽媽在我旁陪伴著我，她說她今天不上班，說要照顧我，你自己小心一點回學校吧！」
「妳下午不要回辦公室了，好好在家休息吧！」
「好的，不要說了，醫院裡不可以用手提電話的，見了醫生才找你吧！」
「好，小心點，拜拜。」
電話掛斷後，他才懂得欣賞今天的天氣，他向窗外望一望，行人如常地工作，鳥兒如常地飛。他亦如常回到他的電腦前準備上課的事了。
一直都以為，人的心情是跟隨天氣好壞而有所轉變的。突然間，天色灰了一片，看來要下雨的模樣，電話又跟著響起來，電話的另一端依然是她。電話接通後，沒有聲音，只是醫院裡叫籌的聲音，這一輪沉默由她打破。她告訴他，他的家和她的家可能多一位新成員。繼續沉默，她的語調很平靜，還反過來著他不要擔心，因為她的家人還未知。
掛了線後，他無力地在座椅癱著，四肢沒力到從椅上跣到地上。一直躺著，他全身唯一有力的地方是心臟，它每一下跳動代表了一種思緒的湧現。這一分鐘，他的思緒最少湧出了一百多次。他想得太多，由家人的反應到該買什麼牌子的紙尿片都有。躺的這段時間，他的知覺被奪去，直至頸部因屈曲而產生痛楚才懂得起身。
鈴聲又再響起，他隨得電話自言自語。他認為在這一刻，任何說話都是一種干擾。他知道他自己已經是個成年人，所有事都應該由自己負責，由自己解決。清醒以後，他很快地作出簡單的結論，應該和她先尋求共識，他自己所作任何決定，都是自私的。
他沒有拿到他應該拿的袋子，只提起一顆沉重的心，快步到她家。他不敢在路上逗留，他害怕他看不見有車衝過來。他的心和五官不能協調，在地鐵的入閘機處，用了八達通作車票，強放入那小小的入票口。在車廂裡，他想起父母親對他的愛，他左手緊握拳頭，右手的食指第三節的肉被牙齒咬著，他希望這種能喚起他的知覺。
見到她後，心裡舒懷了很多。他一直擔心，他還要費心力安慰她，如今看見她比他還硬朗，他終算遇到今天的第一件好事。她真的能閱讀他的心，說話根本不需多，三言兩語便簡析了問題的核心，第一件事，要不要寶寶；第二件事，如果要之後怎樣。一想到這裡，二人都默然，家人的反應，他們的期望只是父親不會拿刀來尋仇。在經濟上，一個是工作新人，一個還是學生，連養自己都未成氣候，怎多養一個人。所有客觀的因素都視寶寶為負資產，唯一支持寶寶留下的理由，就是他們兩個的意願。他們甚至已幫這個寶寶改好了一個女孩的名字，因為他們以前已討論過他們很希望第一個孩子是女的。
很可惜，在這個世界，沒有事只是兩個人的事，他們實在不敢想像家人的反應和以後的日子。決定留低果然比決定放棄需要更大的勇氣，政府果然是可靠的。他們沒有勇氣留低，惟有找政府幫手。在灣仔的某一座大廈，那裡有考試局，有康樂設施，更有家計會。在政府的手底下，市民的確有醫療保障，在真正動手之前，他們有三次細心考慮的機會，他們三次都重新討論過，三次都答案一致。在手術的那天，他要考試，儘管他根本沒有準備，但是終歸要寫個名。所以那天的早上，她要一個人面對。她告訴我那天的天氣很冷，要七時到灣仔，她六點便出發，一個人穿過街道，穿過寂寞和恐懼。她發了一個短訊給他，對他說她很慌怯，他回覆她說：「Tomorrow is another day.」
一句簡單的說話，令兩個人對命運都充滿了信心。信心在一個人軟弱的時候，特別有功效。在手術之後，她發了一個「雨過天晴了」的短訊給他。他是在考試後才收到這個訊息，他抬頭望一望天，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心道：「真的是雨過天晴嗎？還是現在才開始下雨？」思路到了這裡就被巴士打斷了，他現在只知道要儘快接她離開。
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她身旁，他們沒有什麼說話，他們都知道對方的心情。故作輕鬆的他，特意去說一個笑話，她也樂於去以笑作反應，然後再沉默。護士輕輕地揮手，示意他們過去，解釋手術後應該注意的事項。在那檔案裡，他看見一張類似X光片的圖，圖上有一個躺著的寶寶，躺在她的肚裡。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現在，應該在天國裡。看見這一張圖，他開始讓心底的後悔出來，他不忍再看那張圖，但是又時時偷望，他知道圖上的是他和她的女兒。他眼裡盪著淚水，他不可亦不能讓淚水流出，他不是懼怕，而是擔心他的淚水會令她傷心。聽完護士的說話後，他們乘巴士回家，他們搭的巴士很長程，長程到沒有終站。
之後兩天，便是聖誕節，她要留在家休息，什麼活動也沒有。唯一活動的是，他們一起到教堂做崇拜，他其實從來都沒有信仰的，甚至認為信仰是意志力薄弱的人才需要。這時，他卻很需要信仰，他認為他要為自己的事作救贖。
時間是靈丹妙藥，有時是對的，但是對於他來說，時間頂多是止痛藥。他告訴自己，往後要更在意她的情緒，他擔心她會變得深沉。他從那次之後，再沒有提及任何關於寶寶的事情，路過嬰兒用品店都快步走過，避免令她會想到那次的事。其實她們倆心知，就算口裡不說，難道就當沒有發生過？直至有一日，她和她的朋友去看一套講食胎盤可保青春的電影，那一晚臨睡前，她在電話中痛哭，將欠他的眼淚，一次過還清。正因他背負了她的眼淚，他的眼淚更是不容掉下。他很記得在她做手術前的一夜，是冬至，他與他的家人聚餐後，他去探望她，在回程的途中，在地鐵車廂中，他痛哭得全車廂的人都以為他的精神有問題。他滴在地上的淚水，就像一把在滂沱大雨下的傘，如何擺都總有水緩緩流出。
日期對他來說，每一天都有意思，寶寶本應還有八個星期出世，現在她的肚本應有那麼大，寶寶離開他已兩個月……到了五月，親情特別泛濫，母親節這個日子，他很敏感，害怕勾她的記憶。他買了一份禮物代寶寶送給她，她流了兩行淚，眼裡沒有了激動，餘下淡淡的哀愁。他知道他們可以跨過悲痛，餘下的只有思念。有一次，他按捺不住地提議他們日後的女兒用回這個寶寶的名字，以作紀念，她望一望天，淡淡地說：「這個名字是屬於她的，『妙家』，美妙的家庭，妹妹改過另一個名字吧！」
又到今年的聖誕節，他和她常常告訴我，他們很掛念我，我是知道的，
「爸爸，媽媽！」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