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和夫婦先到，點足了飲料，見家樹和麗娜進來，高興得招呼，顯然十分滿意促成這段因緣。管弦樂團音樂演奏開始，伯和便帶麗娜進了舞池。家樹和陶太太對喝薑汁檸檬汽水。陶太太眼角生風瞟著一代佳人何麗娜款擺動情的舞姿，對家樹道︰你全場瞧瞧看，這舞場裡，有比她再美的沒有？出門前她見麗娜搭了披巾。也取了條類似的雞油黃真絲長流蘇來披上，她這身黑紗透空玫瑰提花配雞油黃白流蘇大披巾，和麗娜的琉璃黃襯黑流蘇網織紅玫瑰，倆個人倒配得互為表裡，還都帶了密密縫碎鑽的粗項圈。麗娜雖是旗袍領，也圈著，流行。家樹笑道︰表嫂就是個美的。陶太太把肩一聳，披巾滑到半腰，笑道︰人無笑臉休開店，表弟簡直是個做生意的料。家樹道︰各花入各眼，我就瞧著表嫂不輸她。陶太太就是當謊話聽都樂意受騙，笑道︰清水見底，明鏡照心，表弟是個水濁的，摸都摸不透在想什麼。家樹哈哈一笑道︰表嫂多管管表哥在想什麼就行了。陶太太道︰近來虧得你和麗娜陪著一道來，要不他那粉洗的烏鴉，那能白得了那麼多天？你不來的時候，麗娜陪他跳到底，可省得他去摸別人屁股，我還放心些，表嫂拉攏你這門親事，可也不事白拉得，全場最美的都陪了他了，再要饞也就沒道理了。家樹笑道︰那是表嫂該謝我呢。陶太太道︰哎！你和麗娜到底到什麼程度了，有我拿你表哥看著她，你也放心，誰謝誰還難說呢！家樹道︰我和她程度不深，表嫂可得慢慢等。陶太太道︰從來沒見過比你還挑眼的，生活要個自在，吃肉要揀大塊，麗娜配給你還有話說，小心貪心不足蛇吞象，讓人搶了有你哭的。
麗娜和伯和連跳兩曲回座休息，麗娜的金殼黑桃k牌花髮釵是很搶眼的。她跳舞不把披巾撩下，拖著長長的流蘇轉圈子，那流蘇一排排到處掃，掃著人的腳背腿側腰底，到處。那年流行的流蘇上了很薄很薄一層漿，心子裡還有根頭髮細的鐵絲，末梢細針針地尖銳著，一排一排，像京戲裡揮的紅纓馬鞭，又像洗車機的電毛刷，刷著肥皂泡，跨開腿跳時就直朝正中一陣一陣打。陶太太就沒她這份靈慧，她的流蘇軟塌塌的功能有限。麗娜對家樹笑道︰你同表嫂都說明白了？家樹不料她還來再當面鑼對面鼓的，像再送一次人情，抿了下唇道︰表嫂沒有什麼不明白。陶太太睨著頭頂旋轉的水晶流星燈道︰你送他照片有何難明白？難明白的是他送你什麼？幹嘛如此神祕呢？幹嘛藏頭藏腳呢？幹嘛還先騙我呢？男人女人在一起能幹嘛呢？幹了就幹了，幹嘛否認呢？家樹噴了一口汽水出來道︰表嫂這幹嘛也幹得多了些。麗娜和伯和也笑，麗娜道︰真沒想到家樹是個幽默的，愛說笑的。陶太太在桌面下捏了一把她的粉腿道︰誰說誰才調養得出誰來著？音樂又奏了，春之聲圓舞曲，麗娜的擅長，陶太太轉得頭暈，她轉不了那麼快。伯和陪麗娜跳，家樹笑著對陶太太道︰要不我這打麻雀的大炮，就陪表嫂跳一支吧，我們在外圈隨便滑滑。陶太太讓家樹牽了她，在鋪了紅地毯的走道邊扶著腰，腳不離地的滑。陶太太笑道︰可別弄得你十個指頭八個痛唷！家樹笑道︰那兩隻不痛呢？陶太太道︰拇指麼，短了點。家樹新做的西裝頭一回穿，窄領收身雙排扣，寶藍白細線的英國薄呢料，裡面是雪白打細摺的真絲襯衫和銀鼠灰的領帶，銀嵌藍寶的領夾袖扣，全場最好看的男人就是他了。侄嫂兩個自在外圈耍寶似地玩得不亦樂乎，家樹從來沒在跳舞場裡這麼開心過。
伯和請陶太太跳支簡單的，麗娜坐了下來，笑著對家樹道︰你說了實話了嗎？家樹道︰我以為你要我把你的話當實話，我再說不就是你說謊了嗎？麗娜笑道︰那麼你是不是準備為這實話，做出一點真實的行動呢？家樹道︰我們本來是在交往嘛，本來就是好朋友，給我一張照片也很正常。麗娜將披肩鬆下來，拿流蘇的尾巴在指間繞，用右手的拇指中指兩根指頭兒，去捏了流蘇，繞左手的指頭兒，繞著繞著放進嘴裡咬著牙扯，兩腮噱了起來，和鳳喜一樣，也有兩個小酒窩凹著。家樹兀自噗嗤一笑。麗娜左手掏出花綢手絹，捂著臉伏在桌上呵呵不停。家樹微微一震，那模樣更像了。
出來已經深夜兩點，風吹夜露微寒，伯和吆喝著︰有誰肚子餓沒有？我請吃東來順。四個人一車到王府井，只有夜消有火鍋，四個人恰恰一桌，叫的是內蒙最好的烏珠穆沁旗西口大羊黃瓜條後腿肉。陶太太教家樹把芝麻醬紹酒韭菜花，蝦油辣油米醋，蔥花香菜醬豆腐全調勻。東來順的黃銅鍋子鍋身高炭膛大，火力猛，湯水時時刻刻都是沸騰的。半透明的雪花羊肉片入湯一漂就熟了，酒叫的是瀘州大麴。麗娜坐他身邊的位子，鬧紅的炭膛燒得汗涔涔，沿她一邊歪的貴妃墜底濃黑的髮腳，流進琉璃黃衫襟。
家樹從來沒有一覺直睡到傍晚。記得吃完東來順天色還是卯前的毛蟹灰，怎麼回的房全忘了，似乎是伯和送他和表嫂先回來，再送麗娜回家。醒來立刻就想鳳喜，每次冶葉倡條般回家，就想找鳳喜，又像懺悔又像求救。見到鳳喜別的全不算數，都是不連貫的逢場作戲，只有在鳳喜那個窩裡的公狗是他。牆外太陽正下山，大福橘般吊在鴿青的山稜線。家樹起身走出院子，零落一群北京常見的黑宮鴉，京華倦客送走殘霞，籠燈就月。家樹扭頭一望，胡同電燈杆上真亮燈了，西邊剛升上來半規涼月。
家樹雇了車一路拉到大喜胡同。自個兒開了門就叫鳳喜，鳳喜回道︰在廚房呢！家樹往東屋廚房找，鳳喜穿著翠藍竹布褂繫著條白圍裙，頭髮修短了些落在肩上，用條淡紫碎花的髮帶箍著，在大木案上拿麵杖擀餃子皮，滿手的麵粉。案上拌了一大盆餡，奇特的草香。家樹道︰什麼味兒？瞧你忙的。鳳喜低頭擀着皮道：我想做點茴香餃子給你吃，你們南方一定沒吃過，端午了，吃點香草是好的呀，我還想學著包江米小棗粽子給你。家樹從身後摟她的腰笑道︰娘子如此賢慧，許仙三生有幸。歪著一晚沒剔鬚的青皮腮幫子去刺扎她的頸，鳳喜躲癢斥道︰又要死了，走開走開，反手抄了麵杖佯裝打家樹，家樹摟著不放，鳳喜另一手一迴，抹了他滿臉麵粉道︰我可真打了！家樹道︰唷唷，我娘子要打我哩，白蛇變得可兇了，待會喝了雄黃酒原形畢露，可別一條蛇腰死纏著我。鳳喜照頭就打，力量很輕，把家樹癢得又涎著臉要親，在耳邊咕噥道︰你說，你幹嘛對我這麼好？我愛聽你說。鳳喜啐道︰把你美的！誰對你好來著，我是怕你冬天帶我回去見你媽，趕上過年，我總得包些餃子，做幾樣年菜給你媽嚐嚐，我從前只幫著包，不擀皮兒。家樹笑道︰你老罵我把我美的，我看我就是美麼，我美的咧！小姐不只給我疊被鋪床，現在連我媽也管上了。鳳喜照頭又要打，家樹奪下來道︰我現在可知道開了臉的女人和沒開臉的，有什麼不一樣，沒開臉的兇，愛打人。捉了鳳喜在懷裡低聲道︰等我給你開了臉，你成天想我打你。鳳喜臉漲得像顆西紅柿，一把推開他撂了臉罵︰壞胚子，成天儘想著下作事！不許再鬧了，再鬧麵乾了就不好擀了。奪回麵杖不理他，右手滾著擀麵杖，左手提著皮兒，一邊擀，一邊轉著皮兒，擀出來中間厚四邊薄，像頂小草帽的軟邊。灶台邊的窗台上養著一盆蒜瓣盆景，一根竹篾穿上幾十顆蒜瓣，盤成一個環，擱進淺碟子裡，每天拿水澆，下頭長出嫩白的鬚，上頭冒出蔥青的葉，也是她給家樹種的。家樹愛吃炒回鍋肉，把肥瘦肉先在開水鍋裡冒一冒，撈出來切成大片，摘幾根青蒜和辣醬一煸，炒幾下就香得家樹連吃好幾碗飯。家樹雖習慣了跟著吃麵食，三兩天還是得吃一大頓米飯。做飯那天，就在快熟的飯上蒸豆腐，澆淋上一小碟豬油蒜苗辣醬。家樹愛吃辣，還愛吃些肉絲炒千張，炸雞蛋餃，紅燒獅子頭，鳳喜都記住了。
晚飯就吃茴香餡餃，半透明的皮裡透出碧綠的餡，一顆顆飽飽圓，咬在嘴裡滿口清香。沈大娘和三弦出門看親戚，家樹黏鳳喜在他腿上坐著吃，要鳳喜一只一只餵。鳳喜鬧不過拿筷子挾了送進他嘴裡。家樹抱著她笑道︰可趕上了，再晚些起床，可沒得吃了。鳳喜道︰你睡了一天？昨晚幹嘛去了？家樹道︰表哥表嫂又拉我去跳舞，在飯店裡白熬了一宿。鳳喜道︰都說跳舞的地方，隨便就可以摟著別家姑娘的屁股，我看你就是喜歡上了，你見人家都摟著，你就不饞嗎？家樹道︰要不是你不讓我摟屁股，我那會饞成這樣，你再不讓我摟摟，我還饞。說著手真去伸了探鳳喜
布褂底下，鳳喜扭著身子跳下來道︰你那壞手不知摸了誰的屁股回來，我拿菜刀剁了包水餃。家樹笑道︰要不你跟我去，在那兒我摸你的屁股，是你說的，跳舞就是摟著摸屁股的麼！鳳喜啐道︰你媽才跟你去摸呢！說完朝飯桌旁一張白藤皮搖椅上坐下，兩手十指交叉著疊在腦後，噱嘴輕輕搖著。家樹伸手背摩挲她雞蛋似的臉，單腿跪在搖椅邊幫忙搖道︰陪我去一趟嘛，我們不去北京飯店，到熟人少的地方。鳳喜道︰我也不會跳。家樹道︰我瞧著並不難學，我見別人跳就想你。他已經想好了，到陶家不常去的地方跳，要給人瞧見，一定以為是麗娜，再常陪麗娜他們也去，正好學了回來教鳳喜，一邊想一邊盯著鳳喜瞧，真沒見過相貌這樣相像的兩個人，連身量都接近。鳳喜低頭皺著眉道︰我到了那兒，會不會看著醜樣呢？家樹站起來坐回飯桌嚼他的茴香餡餃笑道︰會！你就是醜樣的，你再不對我好點，給我摸摸，陪我跳跳，我可不要你了。鳳喜靜靜沒聲響，家樹嚥了口茴香餃回頭一看，她已經趴在搖椅把手上哭了。家樹慌得起身跪了摟她道︰我是胡說的，快別哭了，就因為大家都沒你生得好，我要帶你去給人瞧瞧，我的女朋友可是最好樣的。鳳喜還哭，家樹親她的髮梢柔聲道︰你不信我？我真是開開玩笑。鳳喜埋著頭哽咽道︰你不知道同你這樣條件的人做朋友，是很難受的麼？我總是提心吊膽你家裡不可能會要我的，說不定那一天你也不要我了，你怎麼能開玩笑呢？家樹道︰我永遠都不會不要你，你就是不相信我。鳳喜仍淌淚，家樹忽然飯桌上努了湯碗就朝地上死勁猛力一摜，碗砸碎了一地的破片，彈得老遠。鳳喜嚇得抬起臉怔望著他。家樹道︰我若負了你，就像這碗。鳳喜抽手絹擦擦眼淚站起身，牽家樹的衣角道︰你是開玩笑的，就不許人家也開玩笑？家樹兜在懷裡吻她的額角，嘆道︰我是不能沒有你的，你可別再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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