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頭犬的資料庫 目前閱讀：艾琳娜斐蘭德【那不勒斯故事1&2&3】L'amica geniale & Storia del nuovo cognome & Storia di chi fugge ede chi resta ●艾瑪湯普遜新片《判決》The Children Act將於2018年於美國由A24發行，客串演出新片《The Meyerowitz Stories (New and Selected)》已於Netflix上映。 ●貝蒂蜜勒於百老匯演出「我愛紅娘」Hello Dolly至2018年一月。客串演出作品《花嬌男孩扮裝秀》Freak Show已於金馬影展台灣首映。 ●內田光子已發行與克里夫蘭交響樂團合作「莫札特鋼琴協奏曲No.17 & 25」錄音。 ●石黑一雄最新長篇小說【被埋葬的記憶】The Buried Giant中譯本已經出版。

1,168愛的鼓勵 14訂閱站台

《天邊一朵雲》

（還沒看過這部片的朋友請不要讀下去，雖然這只是一篇私人的感想，不過還是很有可能把你看電影的樂趣謀殺殆盡。）

「水的激情之上，是雲初醒時的孤獨」‧北島﹝無題﹞

蔡明亮導演的第八部作品《天邊一朵雲》，是一部浪漫動人的作品。

真不敢相信我會寫出上面那一行字，不過那卻是我真實的感受。

《天邊一朵雲》仍然是一部非常有蔡明亮味道的作品，無論是電影的影像風格或主題元素，甚至，影片的結構與創意，幾乎是直接翻版自他的舊作《洞》。

不過，《天邊一朵雲》絕對不是另一部《洞》。

就最淺顯的部分來說，《天邊一朵雲》所展現出創作者的自在與輕盈，就是《洞》中所遍尋不著的。我無法評斷那是否可以稱之為「進步」，但蔡導演似乎已經從厚厚包裹著他的那份銳氣與嶸角中脫繭而出（大家或許還記得《洞》在坎城以及金馬獎時他的憤慨），找到了更成熟圓融的自信。你可以發現，蔡明亮不再是那個硬是要扭著你的頭，撥開妳的眼睛，逼著你痛苦萬分地正視生命中疏離與空洞的虐待狂，相反地，他拋開了艱澀隱喻的符號，運用著他從《妳那邊幾點》、《不散》以來越發熟練的唐突趣味與異想天開，去擾動他靜態鏡頭下的世界，也撩撥誘惑著觀眾的心理，讓你忍不住想一直看下去。

所以，他的角色雖然仍是落寞的、孤獨的、木然的，那空虛的公寓裡迴蕩的腳步聲依舊是如此冰冷虛幻，但導演卻不再殘酷地將他們往絕處一步步推去（在《洞》中的一場場歌舞似乎都反襯出更深的絕望），反而用歌舞去呼喚他們的尊嚴、去暗示他們柔軟的內在（陸奕靜以八爪蜘蛛婆造型唱出『同情心』：「我沒有錢，我有顆心」，李康生以水怪造型唱著『半個月亮』：「寂寞中無盡思量」，楊貴媚以公廁女王造型唱出「靜心等」激勵變成陽具的A片男優「快抬起頭」），那帶著悲憫的幽默，更拉著觀眾們靠近一點，去認同他的角色。

當然，《天邊一朵雲》最具吸引力的部分，還是那明目張膽的「性交」。說實話，在現在這個情色資訊氾濫成災的時代，影片中那些R級的裸露與假性愛段落，並不足為奇，反而還要靠蔡明亮在裡頭加料（或許可以稱之為後設趣味）：戳西瓜、假睫毛、淋水、掉瓶蓋、蘋果日報．．．加上蔡明亮的鏡頭用很「不一樣」的角度去看、去窺，才讓那些片段淫趣盎然了起來。所以真正最能搔到心底的，並不見得是那些抽插、呻吟、拍打、噴射的畫面與聲音，對我來說，男女主角抓起螃蟹來又啃又吸的剪影、用對方的腳趾夾著香菸吞雲吐霧、對著西瓜又舔又吻，甚或是在炸米粉上淋上濃稠燴汁時的緩緩蠕動，那股黏滑流竄的慾望氣味才真正從銀幕上滲透出來。

而這些真正暗潮洶湧的情慾，正是出現在男女主角的愛情故事裡。愛情故事？是啊，在蔡明亮的電影裡，我們總算看到了「真槍實彈」的愛情，不再是迷離恍惚，也不是錯身而過。我才意外地發現，蔡明亮是可以那麼浪漫。不僅只是前述那些肉慾十足的互動，還包括柏油路裡挖鑰匙、倒西瓜汁、公園橋上的「滾滾紅塵」、電梯裡外的留戀．．．展現出網路小說式的戀愛橋段。然後再加上礦泉水、盛水的塑膠瓶、汁水淋漓的西瓜，這些蔡明亮電影裡的「慾望象徵」元素，巧妙地在兩個人的世界裡反覆出現（李康生在水塔裡浸泡／陳湘琪用瓶裝水洗臉漱口、李康生插入西瓜／陳湘琪生產出西瓜及挖西瓜肉、李康生在廁所裡硬不起來／陳湘琪在公廁裡偷水），形成了《妳那邊幾點》般隱然相繫的微妙情境。

不能不提的，是用來輔助愛情的歌舞場面：「愛的開始」與「奇妙的約會」。蔡明亮用了極其俗豔誇張的的服裝與道具（超大假花與西瓜傘），以及舊時代的背景（象徵威權與傳統文化的蔣公銅像與龍虎塔），搭配五、六○年代的老歌，採用的鏡位、演員的表演，似乎也刻意模仿經典歌舞片的調調，彷彿想在性慾張揚的情境中，拉回保守的過往時光氛圍（當然在蔣公身上磨磨蹭蹭，一列紅通通的西瓜傘進出龍虎口中，不也是肉慾橫流），再加上陳湘琪那句「你還有在賣手錶嗎？」，更把導演近期作品中不斷出現的「時間流動」元素也拉了進來。

影片的最後，蔡明亮再度將他獨樹一幟的收尾（殘酷的底線與一絲溫柔），帶向另一個高峰。

為了進度，男主角只好與昏迷不醒的女優在鏡頭前開始性交，沒有反應的對象、反射般廉價的抽插、沒有慾望只有單純的刺激（這不正是看A片的感覺嗎），原本灰心不悅地窩在一旁的女主角靠了過來，隔著木櫺窗看著男主角疲憊又奮力地擺動著下半身，看著看著，她出了神，忍不住呻吟了出來，啊啊啊啊．．．兩人相望著，中間還隔著一具癱軟的肉體，而慾火已經漸漸地點燃，啊啊啊啊．．．一個揮汗如雨、一個嬌喘難息。突然間，他衝了過去，塞進她的嘴裡，猛力地噴射．．．

精液咕嚕咕嚕地滑進喉裡，淚水，則從眼角慢慢地溜了出來。

那滴淚水，是哀傷？是快樂？是憤怒？是理解？是荒涼？是滿足？是絕望？還是妥協？

都有吧！

不曉得有多少人和我有類似的感覺，李康生從窗櫺挺出去的陽具，就像是《洞》中他從樓上伸出的那隻手，不見得代表著給予撫慰或解脫，卻至少還象徵著「我仍在這裡」的訊息。

所以我並不會因為這部片中有著類似「邂逅─相戀─誤會─．．．」的羅曼史結構、有著精巧迷人的戀情橋段、有著復古懷舊的情歌陪襯，就說它是一部肯定愛情的電影，相反的，我卻從影片的結尾中，看到了對愛情，一種荒蕪、寂寥、不知所措的茫然，以及承認生命殘酷的慨歎。但在同時，那個隱約、輕聲的「我還存在」，卻似乎又給了一絲美好的可能性。

明知渺茫，卻仍願意相信那一點點的存在，這才是我所謂的浪漫。


p.s. 最前面引的那句北島的詩，我其實不太懂它的意思，也不見得和這部電影有什麼相關，只是看電影時腦袋裡一直想到，所以就引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