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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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若有一種科技或法術，能讓人的年齡真正回到此前任何時間點，從那個時間點起，人生重新來過。你是否願意，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會毫不考慮，拒絕。

 

  我真的心甘情願就繼續如此順應天意自在愉悅老下去。

 

  海特格醫生的聖泉水，有回復青春的功效，怕衰老變醜者，不妨趕快到北美洲南部某處去尋找聖泉。這是一位美國作家說的，以君子之腹量之，應非謊報；他曾派遣海特格醫生邀來四個老人試喝聖水，效果非常好，幾分鐘內都脫胎換骨，化為情慾勃發的少年。你，盍興乎往？記得喔，聖泉在一個湖泊旁邊；又，建議行前先去問問可憐的老霍桑，他應該很清楚如何找到聖泉，他的全名，那撒尼爾‧霍桑。你不認識他？沒關係，反正你有臉書，他見到臉當然就會認出你。

 

  我少年時認識一文盲老歲人，他說過一句很有學問的話：人若攏總不老不死，世間的確無柴無米。的確，臺灣語讀如「竹殼」。我看過許多類似意思的詩詞，總覺輸他直白強勁精準。這未必表示他豁達到底，而是無忌講開客觀的生死鐵則。莫輕視文盲，字有字障，盲點多到駭人；須知，文字既不是萬靈丹，往往還會成為憂患之源，最糟的是，識得許多字卻不識人情義理。

 

  通識，人，可能某些堪稱國寶、某些則是蟈寶；換言之，同樣的活，不見得同樣的好。那四個喝了聖水的老人，變身卻不變荒唐本性，都屬蟈寶。反之，有位臺灣文學家，擅長描寫老者形象，他筆下那些人，我大概都「認識」，今仍不少見，勿論賢否，大部分都在這塊土地上認真生活，值得我們寶貴。事實上，文學家本身真正已是國寶。你到過宜蘭嗎？火車站前，百果樹紅磚屋，黃春明先生經常在那裡為小孩們說故事；今年八十歲，精神體力都好，猶可貴者，仍有赤子之心，坦誠隨和。你多少學他保留一點童心，老起來就比較慢，真的。

 

  有童心，到處青青生意，太老猾很沒趣。凡事機關算盡的人，既忘天地之大，終究淺識可厭。你仔細瞧瞧今之政治客，泰半面相劣等，有好些還真像可憐的老李伯元《官場現形記》書中人。例如那個穿舊衣、著破靴以示清廉的浙江傅巡撫，表面工夫做得極精巧，滿口謹慎儉樸道德，總而統之地指責別人都是小人，自己才是君子，仗勢拏喬，內實徇私枉法、陰狠貪婪、偽善刻薄。這一類古書肯定可以拿來對號照見當前諸多老中青蟈寶，面貌相似度皆百分之百。

 

  我慶幸能活到老動到老，但，回首前塵，一言難盡，乾脆一言以盡：人生七苦八難，還真對。童年無知，受苦。少年寡知，受苦。青年有知，受苦。中年多知，受苦。老年廣知，受苦。此則無論富貧貴賤通窮順逆，必然一同，定無例外。既如是，選取生涯重新來過，豈非自投舊羅網、自又找苦吃？

 

所以，聖水，若你們找到了並送到我眼前來，我必接受，誠懇致謝，之後，請各位國家主人就讓我任性一次，﹝會不會很突梯，這句話？﹞拿去倒入魚缸，任魚們自擇要回到包卵期或幼苗期。我呢，實說，絲毫不欲回到從前再歷一番。

 

  就順應天意繼續愉悅自在老下去真的我心甘情願如此。

 

 ─中時人間副刊2014/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