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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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小時候日常使用的器物，一旦被放在骨董店或展覽場或博物館，你就該正式告別「一再延後青春期」，勇敢承認自己是資深國民矣。資深，普通說法：老。

 

   我老先生真的夠資格也該當蓄鬚了，頦下有物，以後寫作免得拍頸拉耳搔首抓髮，只要捻斷數莖鬚便成。

 

女兒讀小學中年級時，我頭上猶少灰色，她欲賺取零用錢，討價：拔一白付一元。我曰可。她上國中時，我已鬢蒼，不須勞動她了。但我從無染黑之意。常見男人臉頰如我一般鬆弛而頭髮染成烏亮，反而失去自然平衡均勻美感；至於女人為了遮白而變髮為金紅橙藍紫黃，實在與蒙古利亞種臉孔不相配，看一眼便知此舉同於光緒新政，「起頭」就注定失敗了。

 

許多現代人過度看重表面，被牽著鼻子追新潮，結果必然遭潮流沖擊得鼻青臉腫。如上述例。又，你一定見過，有些人，往往如斯阿諛：妳們母女好像姐妹哦。聞者眉展顏開，卻完全沒注意到女兒一臉委屈慍怒。旁觀，甚是滑稽。

 

老又如何？認了便是。我的長輩皆喜自言老，唯恐人將其該當的輩分叫小了，也絕不少報年紀，理由：假設父母二十二歲時生你，你對人少報十歲，豈非冤枉了雙親，他們十歲就結婚了？又，年高則得以在家族中提高地位，派事解紛嫁娶祭祖綁粽子搓湯圓炊年粿.....大小事，都是老者主張監督，那也威風。

 

讀初中時，大人們做年粿還用石磨，人拖磨像牛拖犁，米漿滴滴皆辛苦。我初次看到代客電動磨米，甚讚嘆，唯覺缺了熱鬧；不久，自家備米倩人電磨也省去，市場買就是，接著，幾乎所有節慶必須物都有店家應時推售。一個姑姨姆嬸妗歡欣合力拼過節的美好年代悄悄消失了。

 

忽焉，美好的電鍋出現了，於是，骨牌效應快速極了。土灶拆除了，補鍋匠退場了，打鐵鋪關門了，烘爐不用了，牛車少見了，磨刀石棄置了，陶缸陶罐放牆角了，木板飯桶臉盆換掉了，油燈箸籠簑衣頭簪謝籃廚櫃紅眠床........被商人大批收集送到繁華首都，在古物店標價展出了。

 

我在臺北就業後約十年，一般古物展陳列的民俗器具，近半皆我童少年時使用過。我端詳包鐵皮牛車輪，全像當年表舅家的，細看標價籤，哎，買一輛牛車也夠；又細看白釉彩繪雞公粗瓷碗，與我當年常摔破的共式，端詳標價籤，哇，怪不得以前會挨揍，原來這麼貴重。數番參觀展覽品，方悟得何謂「時空錯置」、「暫時錯亂」。自此，我就開始未衰先老了。

 

老來萬事淡然，戒之在得，我多少有聽孔子的話喔。孔語錄未必值得盡信，有些實在早該丟掉了，但也未必盡是無用的骨董，仍有些觀念既不落伍亦不八股。例如：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如老農老圃、戒之在色在鬥.......這類為人處世的論述，仍值得珍惜活用，以之警惕諸青春期、後青春期、遠青春期、邈青春期、幻青春期者，勇敢的活到老學到老，將來乃能做個有智慧的資深國民。

 

─中時人間副刊2014/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