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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2-07 00:48:28| 人氣1,22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阿盛】是你將我生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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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窗縫嘯入屋內,雨絲織起超大白色帷幕,一○一大樓仍見得到,不很清楚就是了,三四五個爍燈反覆上下閃亮。台北的埃佛勒斯峰啊,人們這麼說。

他把七張帳單依繳交日期順序疊好。什麼跟什麼,冒牌的喜瑪拉雅,幾百公尺高又怎樣?醜到連大陸版的《辭源》中都找不出適切的形容詞。

考慮過要搬家的。他算計又算計,能遷往何處?雙和地區已是盆地裡第一名的貧民窟,沒有更便宜的所在了。四樓公寓,六戶是工人小販,一戶明眼人裝瞎的按摩院,自己呢,介乎工人小販與騙子之間,七卦雜誌業務員。

二樓那個愛唱歌的小二女生,午後照例又唱些歌,總是特重捲舌音。──如果有一天,陽光不見了,世界會變冷,花兒也凋謝了──。他望向帳單,兒子在耶誕時就提警告,春節前再不換一台新電腦,「可不保證大四能畢業」。啊天啊天,真唸到大五大六,全家中的塑膠花都會凋謝的。

冷哦。他默算辦置年貨、老父老母岳父岳母小姪小甥姑姨舅妗等等的紅包禮金、年後新學期的註冊學費……。還有還有,妻子抱怨洗衣機老到不會脫水了、窗簾舊到可以當抹布了、沙發椅的木腿實在綁不住了……。

「幹這一行,面子上掛不住哪。」同事們自嘲,比八卦少一卦。不想待也不行,之前被三家公司資遣三次了。他披上一件厚夾克,至少十五年,袖口磨出好多個洞。淪落到這步田地,噫。比豬更像豬的主管老說:「我們別看輕這雜誌,我們是有正義感有社會良心的光明正大媒體人。」是喔?每期刊登幾十幀露奶露臀的照片,平均一個月報導一個名人的偷情記。「買雜誌的人都是六卦,」同事們玩笑:「那些八戒家中全少掛一面鏡子,看不見自己流口水的好樣子,沒本事的男人只能乾哈。」

多少卦都行,一口飯可以吃,都行。瞧不起本業卻死賴著,同事們與自己差不多,只那一句沒本事的男人聽了難過得要撞牆。可又真是沒本事,妻子掌管存款簿,提領後就拿著小簿子在面前皺眉,很沒必要的看上二三分鐘,似乎想看出其中的數目字突然變多,那模樣,就不止撞牆便能謝罪了。他用力搓揉雙掌。小二女生唱另一首歌,嗓子有點像張惠妹。典型的「阿嬤的女兒」,原有雙親的,窮了些,倒頗幸福,父親從大樓工地高處摔下,醫院一家推過一家,硬是說救不了,結果呢,理所當然在大馬路上斷氣;做母親的夠狠,對婆婆說要去遠方朋友的店工作,一去兩年,如今不曉得在哪個海角哪個天邊。老阿嬤獨力養孫女,擺攤賣芋粿米糕。他一次瞧見警察板著臉開罰單,老阿嬤低頭低調講求:「拜托啦,求你啦,好心啦,拜托你啦,跟你求情啦。」沒用,警察走了,老阿嬤仍在求,並不一定對著誰:「求你啦,我不識字啦。」他只覺眼眶內一陣陣癢熱,默默走開,走著走著,淚水終於滑過嘴角……。

他撥掉電暖爐上的灰塵,插上電源,才省起早已燒壞了。周日,車聲較稀,天光猶明,雨停了,風更強。妻子趕歲末加班,小小小的公司,合計老闆共七人,那老闆的心是壓克力做的,誰搞不好交下的任務,強過硫酸的唾液就對誰的臉噴:「死坐活吃啊?外、面、工、作、不、好、找、喔!」妻子說,明明賺飽,今年截鐵斬釘只發零點二個月年終獎金。零點二個月,聽著有個月字,實際不及一星期。該祝禱伊雞年行大霉運,或者,祈天讓伊的情婦整容失敗掉下巴。當情婦的夠好笑,根本用不著費心處理的一張肉餅臉,偏塗抹成畢卡索的畫,一瓶保養乳液三萬元,脖腕掛的金鍊也許半公噸,一套衣服九萬五千元,每月零用十萬元。駭人。他點燃香煙,輕煙絲絲飄過電暖爐,也飄過帳單,他無聲大吼: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不冒煙?

他抬起腳板,用力擊拍後套上棉襪。順手按了搖控器,轉到新聞台,第一台,一個立委落選人宣稱改行當藝人。第二台,一個黨工在罵總統。第三台,主播請專家談兩岸什麼時候開戰。第四台,風水師在評論台北捷運公司何以犯冲煞。第五台,政論節目重播,三個來賓都罵同一個黨主席。他連按十幾下,乾脆看卡通小魔女Do Ra Mi。有完沒完啊?一年兩年三四年,電視上的政治人物額頭上都只寫一個「恨」字。一回去找廣告客戶,居然在中山南路被人攔下,問說為什麼打綠色領帶?折騰五分鐘才脫身。同事們苦中作樂,打趣一個市長:「市長說,台灣已經變成第三世界國家了。」「不得了,聽來心驚膽跳。衷心驚喜,肝膽歡跳。」「什麼意思?」「本以為台灣屬第五世界,一下子躍升兩級,神速。」「第五世界是什麼世界?」「阿修羅世界。」小魔女與同伴嘻哈叫唱,主題曲響起,請收看下集。他關掉電視,撥電話給兒子:「哈囉,親親老爸,看來電顯示就知道是你,別忘了新電腦,還有,偷偷告訴你,老媽說,她愛死了蒸氣微波爐,好啦,我忙,晚上見。」他急急搶問一句「現在在哪裡?」,後面三個字被關機的嘟聲彈回嘴裡。

好小子你。蒸氣微波爐,也許幾千上萬元,唉。他旋開電唱機,和兒子差不多同齡的老機器,不輕不重拍打一下,指示燈亮了,放入CD。偶然到淡水,在街頭藝人表演區買的吉他獨奏曲輯。表演者只彈曲,不說話,紙箱上寫著「我專心演奏,請自行丟入一百元,取一片CD。」他站在海風掀衣的岸邊,聽了許久,技巧算不錯,應該長時期練過,那般謙遜努力的人,與自己認識的親戚街坊相似,為了吃穿,為了過日子,或者,為了過好年。較比較比,那些政客囂張何所似?一公毫天理也沒有,半公克人性也沒有。雜誌社副總的血管是白鐵皮做的,但說過一句二分之一人話:「政客都是吃人的猛獸,我們獵殺幾隻,不算功德嗎?」同事們據此揶揄:政客們歸是九卦,因為得多掛慮無所不在的眼睛。

胡思亂想。他想起社裡那個女主編,漂亮得一塌糊塗的女孩,林志玲蕭薔與其站一起,立即會成為中等美女。女主編不諱言出身寒微,父母逐夜市而居,在三百多個鄉鎮市擺過地攤,專賣假名牌服飾,栽培六個兒女,四個是碩士,另兩個讀完大學後找不到職業,幫父母批貨。女主編有才氣,辦公桌旁自寫一副集錦對聯:「牢盆狎客操全算,人何寥落鬼何多。」為了年終獎金,公開和老總對槓,非為個人,為全體。老總的面皮是加強磁磚做的,雖密厚卻抵不過女主編敲捶,裂成冰紋宋瓷。「先講好,別搬出不幹就滾之類的話喔,」女主編的聲音好聽過觀世音說法:「兩個半月,就這樣。」嘿,主管會議果然決定編輯部發兩個半月。那豬頭居然主動請求業務部只發一個半月,有這種豬,有這品種的豬,有這純良品種的豬!

一個半月,這個年怎麼過?除非明天就中大樂透。女主編真是有見地:「樂了台北銀行,透支你的荷包。」優秀如此,不曉得因何跑到這個混水池來上班。電話鈴響,妻子簡單交代晚飯到外頭將就吃吧。說得仁至義盡,一年有三百天以上沒煮飯耶。

天色將黑未黑。他從冰箱裡找到冷凍半年多的三粒肉粽,放入電鍋。對門一戶傳來鑰匙碰鐵聲,大約跳鋼管舞的恐龍妹回家了。恐龍妹頂孝順的,相貌有點對不起,身材卻十分靠得住,冠軍級的坦誠善良,為了養活中風祖母喪偶父親及喜憨兒小弟,什麼秀場都去,汽車展、百貨公司折扣促銷、婚宴、壽慶、書展……一律清涼以赴。「有沒有人會毛手毛腳?」一次特意問。「露一點給他們看,他們就瘋了,拿錢走人,沒機會讓瘋子動手。」恐龍妹回話乾脆。應召或自薦到雜誌社拍乳溝臀溝照片的一票名媛明星,遜多了,做足模樣,拍攝整裝空檔還故意驚呼:「嗯──,忘了戴那顆一百五十萬元的鑽戒啦,嗯──。」聽了會掉頭皮屑兼發作胃痛。鑽戒就鑽戒吧,強調一百五十萬元,夠賤。

肉粽不錯吃。電唱機自動停止。新電腦少說四五萬元,呵,年終獎金丟進去,頂多兒子肉麻的謝一聲「台中以北最棒的親老爸」,慣習如此。那,為什麼是台中以北呢?釋迦摩尼與阿拉才明白。忘了哪一年春節,未買兒子堅要的一樣東西,兒子爭又爭,撇下一句「柴油動力潛水艇」,弄不懂,妻子奸笑:「是罵你信用差,沒水準又落伍。」他吐出一小團硬米粒。自己可能是嘉義以北最窮的人之一,蒸氣微波爐?先寄放在電器商那裡一二年,再說。

他踅到老電腦前,輕輕坐下。開機,點入雜誌社的網站,老套,踢爆又一名人劈四雙腿;再點,一堆五花肉,趕緊點回首頁。實在不解六卦們看這些何用。點看兒子的個人新聞台,留言版上滿滿溢溢全是鬼語啾啾。看看「我的最愛」裡兒子設定的新聞台,一台一台又一台,了不得,開台的十中七八若非神經病必是精神病,只有一個寫作班新聞台正經乾淨有內容,兒子文化水平不差,但千萬別去學什麼寫作,自己在出版界滾過,那些作家都窮到鬼要抓去。待兒子回家,得耐心開導開導,看看新聞台無所謂,看看就好,看看就好。一個窮老爸還不夠嗎?添個窮兒子,不得了。

剛跨出兒子的房間,妻子正旋身鎖門,手上一包餐盒,呼氣叫冷。依例不用招呼。他望向窗外,聖母峰不見了,天空灰摻藍。老父曾客氣拐彎提起兩次,要看世界第一大樓。當然會帶兩老去的,自己不喜歡,禁不得他人稱贊羨慕。妻子安安靜靜吃飯。他隨意問:「過年,想要什麼?」隨即瞥到妻子雙眼開燈又熄燈:「留給寶貝繳學費吧,家裡不缺東西。」說完俯首繼續小口小口吃,忽又停箸:「昨天,媽媽打電話來,忘了告訴你,回個電吧。」

接電話的是老父,背景音樂還是台灣民謠,老父老母守定老家,閒時一直看電視聽老歌。老父不免俗的問了他最怕被問的事,他背對妻子,一手圈摀話筒,壓低聲,以極愉悅的腔調快速送話:「今年領四個月哩,真好。」然後轉對妻子,高聲且正常腔調答一些對啊好啊沒問題啊。掛電話,他拖腳入臥室,雙掌用力搓臉。說什麼也要騙,老父老母磨了一世,儉腸餒肚,供自己讀專科,寵自己不下於自己寵兒子,真正從小到大不曾缺過什麼。「你好,我們就好。」剛剛老母接手講電話,語氣中聽得出來老父已告知年終獎金四個月這件事。他坐在床沿,決定勿論如何裝到底,返鄉過完年與兩老同回台北。錢,想辦法,打死也要想辦法變出來。

返客廳,妻子在收拾桌面。「過年──,」他只躊躇兩三秒:「過年換兩套套裝吧。」妻子眼睛又開燈。「妳想──,改天去買蒸氣微波爐,好嗎?」妻子奸笑:「哪裡來的錢啊?」「我另外有一個半月業績獎金。」「好耶!」

兒子回家時,十點多,「最最親愛的老爸老媽,我用功一整天,回來晨昏定省啦!」他憋著一口氣,笑笑。兒子幾分鐘後就撞進浴室,洗澡兼練歌,慣習如此。今天練的是蔡振南的歌。「……人講有風就無雨,有雨風就無,偏偏你啊,遇大風──」歌聲斷了,水聲特響,正洗頭吧。平時閩南語不輪轉,唱閩南語歌字字咬音準正。妻子遞過一封信:「中國信託,房貸。」他才應了一聲好,浴室裡猛爆出兒子的高音:「啊,多桑哦──命勞苦──。」


本文刊於 二○○五年二月六日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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