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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閱讀:瑪麗‧瑞瑙特《天堂之火》


大寒閱讀:瑪麗‧瑞瑙特《天堂之火》
書名:《天堂之火》FIRE FROM HEAVEN
作者:瑪麗‧瑞瑙特 Mary Renault(1905-1983)
英國小說家。出生於倫敦,曾從事傷兵護理,二戰後移居南非。畢業於牛津大學聖休斯學院(St Hugh’s College),主修英語。在牛津,她遇到影響其一生的兩位老師:希臘學教授吉爾伯特.默雷(Gilbert Murray),和後來以《魔戒》成為一代文豪的語言學教授托爾金(J. R. R. Tolkien)。
瑪麗.瑞瑙特在世界各地廣受崇敬,最主要是因為她對古希臘社會的精湛重現,以及她對同性愛情的動人鋪陳。兩者在她的全部著作中綿密交織,不可拆分,就像同一幅錦毯上的圖案。在生命的最後十餘年,她寫出著名的「亞歷山大三部曲」——《天堂之火》(Fire from Heaven)、《波斯少年》(The Persian Boy)、《葬禮競技會》(Funeral Games),至今被公認為亞歷山大題材的最佳文學作品。

譯者:鄭遠濤
自由譯者,大學主修英美文學,為聯合國機構、法國傳媒及許多畫展做過筆譯或口譯工作。
近年主要致力於翻譯古希臘背景的歷史小說。
生長於廣州,曾在北京生活七年,現居雲南大理。

內容介紹:
他是一場燃自眾神的烽火,即將燒遍世界
私生之謎、宮廷權謀、同性戀情──
最偉大帝王的崛起,竟源於戀母弒父的復仇與愛?
☆當代歷史文學大師──瑪麗‧瑞瑙特「亞歷山大三部曲」巨作之一。中文版全球首度發行!
☆橫越時間的經典:原文初版發行逾四十年後,入圍2010年「曼布克遺珠獎」(Lost Man Booker Prize)決選名單。
☆難望項背的藝術成就:古希臘的人物、風俗、戲劇、服飾之美,藉作者翔實、優雅述說,再現眼前。
☆「借著亞歷山大三部曲,同性愛小說第一次躋身主流文化......它迫使讀者拋開自己的條框,接納一個已消逝世界的原貌。」──知名歷史學家湯姆.霍蘭德(Tom Holland)

愛教人恥於蒙羞,渴求光榮。
《天堂之火》深刻描寫出一位馬其頓男孩的成長史。身為亞里斯多德的得意門生,他十二歲贏得第一場戰鬥,斬首對戰之敵;十六歲,接下權戒成為攝政,代理國王掌管馬其頓;十八歲指揮騎兵,意氣風發地衝向生命初戰,也衝向注定日後所向披靡的一生。他是「人類的守護者」,亞歷山大。

「這些兵士正是他身體的血液,他知道他們是會追隨他赴湯蹈火的人。假使有一天他們不再跟他走,他會開始死的。」
尚未成為眾所崇敬的亞歷山大帝前,這位由力量與美麗併生的男孩,依天性揮霍著對世界的愛,因斯巴達教育學會節制。他的父親是驍勇善戰的馬其頓王,善妒聰穎近乎巫女的母親,卻堅持自己的孩子為神裔。雙親間的爭鬥、懷疑,宮廷裡的權謀、篡位,讓他自小便懂得政治算計與仇恨;但幼年相伴長大的男孩,赫菲斯提昂,卻讓他學會了愛與被愛。

他們回敘了戰鬥,在枕間輕聲細語。一時兩人沉默下來,在那當口能聽見軍營的聲響,和佩林蘇斯城牆上遙遙傳來的夜更,敲鐘聲手手相傳,是未眠的證據。/他的手從銅色肩膀滑入那一把凌亂的頭髮。亞歷山大的頭蹭著他的手,彷彿一隻強有力的獸甘願受撫摸。赫菲斯提昂想起他當初的稚氣;有時那恍若昨日,有時又遠似半生。「大家都知道。他知道,你也知道。這是帶不走的。」
瀟灑昂揚的男孩正滿溢驕傲,他確信,故事結尾,自己終會與荷馬筆下的無敵勇者阿基里斯齊名。少年亞歷山大說:「沒有人能歸還眾神的禮物,人只能試著認識。」


作者識:
瑪麗‧瑞瑙特
亞歷山大的同時代人對他的記載已經全部失傳。我們依賴的是三四百年之後取材於這些現已亡佚的資料而修撰的史書,它們有時說明了資料來源,有時並未說明。阿里安(Arrian)的主要史料來自本故事中的托勒密,但是阿里安的書開篇於亞歷山大即位時。庫爾提烏斯(Curtius)著作的最初幾章已經逸失;狄奧多羅斯(Diodoros)涵蓋的時間段正好,他告訴了我們許多腓力的事,卻對繼位前的亞歷山大著墨甚少。

關於這幾乎占去他生命三分之二光陰的頭二十年,僅存的史料是普魯塔克(Plutarch),以及其他幾書中數處回溯性的敘述。普魯塔克在其亞歷山大傳的這部分沒有徵引托勒密,雖然他應當是該時期的親身見證人之一;因此他大概沒有寫。

我把普魯塔克的敘述放在其歷史背景中作了權衡。我帶著應有的懷疑,採用了狄摩西尼和埃斯基涅斯的演說詞。一些腓力和亞歷山大的小故事取自普魯塔克的︽帝王名將語錄︾(Sayings of Kings and Commanders );若干取自阿特納奧斯(Athenaeus)。

我推測了亞歷山大接待波斯使節的年齡,依據是史書所記載的他們驚異他的提問並不孩子氣。關於列奧尼達斯的性格,以及他搜查王子的箱櫥沒收他母親送來的舒適品一事,普魯塔克引了亞歷山大自己的原話。王子的教師據說人數眾多,列奧尼達斯之外,唯一留下名字的是利西馬科斯(菲尼克斯)。普魯塔克對他似乎不甚重視。亞歷山大有多麼看重他,後見分曉。提爾城久圍不克之時,亞歷山大曾入山遠足,利西馬科斯自吹跟帶大阿基里斯的菲尼克斯一樣強健,年紀也並不更大,堅持要同行。﹁當利西馬科斯變得疲憊不堪的時候,儘管夜已漸深,敵人也近在咫尺,但亞歷山大不肯留下他,而是和幾個同伴一起鼓勵他,幫助他,卻意外發現自己跟大隊走散了,只好在黑暗而極冷的野地上過夜。﹂他獨自襲擊了敵人值夜的一處篝火,搶回一個火把;敵人以為他的軍隊就在左近,撤退了;利西馬科斯守著篝火入眠。留在馬其頓的列奧尼達斯只收到一袋昂貴的熏香,禮物的附牌上反諷地說:他今後不必吝待眾神了。

腓力告訴亞歷山大他應當羞愧自己唱得那麼好—既然有記載,可推斷為當眾演唱──這採自普魯塔克,他寫道,王子再也沒有表演了。其後發生的部落械鬥是虛構的;我們不知道亞歷山大初試戰鋒的時間地點,只能從他攝政的時間回溯。年方十六,他便被全希臘頂尖的將軍委以一項戰略上關鍵的指揮權,完全有信心沙場多年的軍隊會追隨他。到那個時期,他們一定已經很熟悉他了。

與狄摩西尼在培拉的相遇,全是虛構的。然而這辯論家作為末位演講人有數小時可以鎮靜自己,卻結巴了幾句便放棄,雖有腓力的鼓勵也無法繼續,這倒是真事。埃斯基涅斯的說法有八人見證,可以相信;是否該歸咎於他—兩人是宿敵—則不得而知。狄摩西尼向來不喜歡即席演講,但他似乎沒有理由要臨場應變。返回雅典後,他對亞歷山大恨毒已極,是對一個如此年少的男孩子的非同尋常的感情,而且似乎嘲諷過埃斯基涅斯逢迎他。

馴服布克法羅斯的記載見於普魯塔克,細節之豐富,令人不禁揣想它也許源於亞歷山大最愛講的一個餐後故事。我只加了一點:馬匹不久前受過虐待。按照阿里安的記年,它已有十二歲,向國王推銷一匹長年不馴的馬匹是違背常理的。希臘人對戰馬精心訓練,這一匹想必已經訓練過了。然而開價十三塔侖這個天文數字,我無法相信。戰馬是不難替代的(儘管亞歷山大珍愛布克法羅斯直到卅歲)。腓力也許是給他在奧林匹克運動會奪冠的賽馬付了這筆鉅款,而兩個故事被混為一談了。

亞里斯多德在雅典的盛譽始於腓力歿後;他現存的著作時期較晚。我們不知道他實際上教了亞歷山大什麼,但是普魯塔克談到他對自然科學(在亞洲,他一直給亞里斯多德送去標本)與醫學都保有終生興趣。

我假定亞里斯多德的倫理學觀點當時已經形成。他失傳的作品當中有一卷致赫菲斯提昂的信札,看來,他承認其人的特殊位置。

亞歷山大從叛軍中救出父親一事取自庫爾提烏斯,這史家說,亞歷山大深怨腓力從不承認自己欠了這份情,雖然他不得不佯死求存。
狄奧多羅斯及其他作者都描寫了喀羅尼亞戰役之後腓力的凱旋狂歡,但這些記載無一提到亞歷山大在場。
亞歷山大的性偏好引起過許多議論,貶損他的人傾向於宣稱他是同性戀者,景仰他的人則憤然反駁。
雙方都沒有仔細考慮亞歷山大自己會在多大程度上認為這是不名譽的。在一個以雙性戀為正常的社會,他的三場大婚令他身居主流。他凡事節制,這一點甚受注意;然而在時人看來,他最特立獨行的一點卻是拒絕親狎無力抵抗的犧牲品,如女俘和年輕男奴,儘管那是當時普遍的做法。

他在感情上對赫菲斯提昂的忠誠,是關於他生平最確鑿的事實之一。對此,他表現出公開的自豪感。在特洛伊,當著軍隊的面,他們倆一起在阿基里斯和帕特羅克洛斯的墳前致敬。雖然荷馬沒有說這兩位英雄的關係超出友誼,但是亞歷山大時代的人大多這樣認為。如果他覺得這是不光彩的牽涉,他斷不會自招嫌疑。打贏了伊索斯戰役之後,大流士的被俘女眷以為國王已死,哭喪中,亞歷山大去了她們的帳篷慰問,赫菲斯提昂也隨同。據庫爾提烏斯記載,兩人雙雙步入,衣著相似。赫菲斯提昂個子較高,以波斯標準更英俊。王太后向他行了跪拜禮。她的僕從慌忙提醒她錯了,惶惑之間,她正要向真正的國王俯身,他卻對她說道:「但是您沒有弄錯,老媽媽。他也是亞歷山大。」

顯然他們倆在公眾場合舉止得體(儘管高級將領看見赫菲斯提昂從亞歷山大的肩膀上閱覽奧林匹婭斯的來信而不受斥責,感到厭恨)。肌膚之親未證其實,不願置信的人盡可不信。亞歷山大說過,性交和睡眠使他想起自己是固有一死的凡人,這是有史可稽的。

亞歷山大比他的朋友多活了三個月,其中兩個月,他帶著遺體,從埃克巴塔納行至巴比倫──他計畫中的帝國首都。極盡奢侈的葬儀,華麗龐大的葬臺,向宙斯──阿蒙神諭提出的請求──將亞歷山大已獲得的神格也賜給逝者(阿蒙讓赫菲斯提昂成為英雄),均暗示亞歷山大幾近喪失理智。不久後,他染病發燒,卻在一個聚會上待到夜終。雖然直到他不能行走,甚至於臥床已久時,他仍在推動他的征戰計畫,卻沒有記載說他請過醫生。(他吊死了赫菲斯提昂的失職的醫生。)他疏忽病情的倔強行為似乎是自毀性的,無論是否有意。

他在埃蓋酒神節的經歷是虛構的,但我覺得可以表達一種心理真實。奧林匹婭斯主使的謀殺很多;最終,卡桑德羅斯把她交給受害者親屬來處決。腓力駕崩後,亞歷山大一轉背她就殺了歐律狄刻和她的嬰兒。

她常被懷疑是腓力之死的共謀,但從未確證。狄摩西尼預言性的「神啟幻覺」屬於史實。
普通讀者如想了解亞歷山大即位後的事業,可讀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或阿里安的《亞歷山大遠征記》。兩者在洛布(Loeb)古典叢書中均以希臘文和英文對照。

專有名詞
亞歷山大(Alexander)的真名當然是亞歷山德羅斯(Alexandros);它在希臘北方常見之極,僅在本故事裡,就有另外三個人物和他重名。有鑑於此,也有鑒於兩千年來的習慣,我給了他傳統的拉丁化拼寫。

我同樣為其他幾個為人熟知的名字保留了傳統形式:以腓力(Philip)表示腓力珀斯(Philippos),托勒密(Ptolemy) 表示托勒邁俄斯(Ptolemaios), 亞里斯多德(Aristotle) 表示亞里斯多忒勒斯(Aristoteles);許多地名也如此處理。然而,布克法羅斯(Bucephalus)這個詞散發十九世紀的濫調,揮之不去,我寧可意譯。在亞歷山大的故事裡,沒有一個名稱系統會令所有人滿意;因此,我懷著歉意滿足了自己。

我給腓力的新娘用了歐律狄刻這個名字,儘管那是他賜予她的王室封號,而不是她的本名克莉奧帕特拉,以免和亞歷山大的妹妹混淆。

導讀:關於瑪麗.瑞瑙特
文/ 鄭遠濤
在彌漫著懷疑與幻滅的二十世紀,瑪麗.瑞瑙特數十年如一日地以小說展現希臘精神(Hellenism),堪稱獨步。然而她的好古並不等於復古,其筆下的古希臘社會的情感與道德,對現代主流價值觀也構成了或明或暗的挑戰。

瑪麗.瑞瑙特(Mary Renault,1905–1983)本名瑪麗.查倫斯(Mary Challans),瑞瑙特是成年後的筆名。她生於倫敦醫生之家,父母個性扞格帶來的家庭張力,日後在她的作品留下烙印。孩提時,她嗜好牛仔故事,也給她書寫古希臘英雄的冒險埋了伏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炮火,延誤了她的中學教育,十五歲才入讀一所著名女校。在學校圖書館,她被柏拉圖《對話錄》的英譯本迷住,畢業前全部看完。因成績優異,她抱着將來教書的想法,被當時專收女生的牛津大學聖休斯學院(St Hugh's College)錄取,主修英語。

「牛津造就了我,」後來瑞瑙特喜歡說。然而在彼時那保守年代,男女分隔的牛津大學也不免給她帶來揮之不去的邊緣感。無論如何,她在牛津遇到影響她一生的兩位老師:希臘學教授吉爾伯特.默雷(Gilbert Murray),和後來以《魔戒》成為一代文豪的語言學教授托爾金(J. R. R. Tolkien)。

默雷的講課令她重燃對柏拉圖的熱情;在柏拉圖的熏陶下,她建立起對個人的信仰,對「賢能政制」(meritocracy)的嚮往,當然更少不了對靈魂之愛的追求。它們均貫穿在她重構的古希臘世界中。

大學時瑪麗決定畢業後從事寫作,並不顧父母反對,獨立過了幾年一邊打工、一邊筆耕的生活,終因營養不良而病倒,被迫回家休養。一九三三年夏,將滿廿八歲的瑪麗徒步旅行重訪牛津,在離母校不遠的拉德克利夫醫院(Radcliffe Infirmary)門外歇息時,做了一個影響命運的決定。她省悟到沒有人生體驗的作家不會是好作家,而在那古老的醫院中,生老病死永恆地上演着。她當即謁見院長,說服讓她留下學習護理,從此步入艱苦的學員生涯。

她在拉德克利夫邂逅見習護士朱莉.穆拉德(Julie Mullard),兩人情投意合,後成為五十年的終身伴侶。感情的安定給瑞瑙特的小說帶來莫大影響;在她八部歷史小說中,最著力刻畫的愛情即是相濡以沫的伴侶關係。

完成學業後,瑪麗從事護理,利用工餘和假期寫小說,處女作《愛的意義》(Purposes of Love )出版於一九三九年戰雲密佈的倫敦。二戰爆發,瑪麗和朱莉響應政府動員令,先後在多地醫院照料傷兵,並一度返回拉德克利夫醫院服務。醫院中擔任勤雜工的「良心反戰者」(conscientious objectors)予瑪麗以不可磨滅的印象,後來終於被她寫入《御者》(The Charioteer )中。

戰後她離開護理行業,專心創作。直到離開英國遠赴南非定居前,瑞瑙特共出版五部小說,皆以當代為題材,背景多少涉及她所熟悉的醫院與醫務人員,致力於刻畫他們的內心世界,尤其是感情生活。同性情慾(homoeroticism)或女同性情慾(lesbianism)在這些書中或隱隱若現,或呼之欲出。半自傳性的《相好的姑娘》(The Friendly Young Ladies, 1944 )題目就蘊含女同性愛的意味。《瑪麗.瑞瑙特的多副面具》(The Masks of Mary Renault )一書作者齊布爾格(Caroline Zilboorg)認為它「迎頭面對了雙性戀女子要在異性戀世界中劃定一種女同性戀關係的困境。」並指出「瑞瑙特最初五部小說的笨拙結尾證明了她故事的駭俗本質。」

一九四八年定居南非是瑪麗.瑞瑙特寫作生涯的轉捩點。這個新國度,她和伴侶朱莉結識了不少年輕的演員和舞蹈家,多數是男同志,他們的聚散離合激發了瑪麗的靈感,寫出《御者》(1953)。小說設定為二戰烽煙下的三角戀愛故事,主人公羅瑞是傷兵,他要在純真懵懂的「良心反戰者」安竹和他從前的學長、如今世故甚深的拉爾夫之間抉擇—不願面對性傾向的安竹,不可能與之經營幸福;而拉爾夫流連於地下同志圈的習性,也似乎無法給羅瑞帶來安穩的愛情。作者暗示,在一九四〇年代的英國,一個同性戀屬於非法的社會,尋求性與愛的羅瑞除了妥協別無他途。「御者」是柏拉圖《斐德羅篇》(Phaedrus )的一個意象,象徵靈魂的駕馭力。此書大膽寫實,以至瑞瑙特的美國出版商退還手稿,六年後才得以在美國推出。時至今日,此書已被公認為現代同志文學的里程碑之一,與維達爾的《城市與鹽柱》(The Cityand the Pillar )和伊薛伍德的《柏林故事集》(Berlin Stories )相提並論。

大段徵引柏拉圖、古典意象豐富的《御者》是瑞瑙特創作的分水嶺;此後她沿著歷史長河繼續上溯,直接踏上那早已消逝的古希臘世界,最終寫出八部考據嚴謹、栩栩如生的歷史小說,步入大師之列。轉型滿足了她長久以來的抱負和興趣,更解放了她的想像力。齊布爾格說,藉着古代背景,瑞瑙特得以自由書寫她最感興趣的主題──「戰爭、和平、英雄主義、職業生涯、女性的角色、性表達,還有男男女女的同性愛和雙性愛。」

一九五六年的《殘酒》(The Last of the Wine ) 以伯羅奔尼撒戰爭(431–404BC)為背景,講述在柏拉圖老師蘇格拉底門下的一對雅典情侶十三年的流離。呂西斯與阿列克西亞的關係,再現了雅典所崇尚的男同性戀習俗:較年長的「愛者」(erastes)要擔當他傾慕的少年「所愛」(eromenos)的精神導師。兩人彷彿是另一時空的拉爾夫與羅瑞,因生活在一個推崇男風的英雄主義時代,而能更加高貴而長久地相愛。戰爭與和平交替,暴民與寡頭輪番上台,雅典由盛而衰的歷程如長卷一樣徐徐鋪展。這小說一舉奠定了瑞瑙特作為歷史文學大師的地位,也確立了她用得爐火純青的敘事手法—第一人稱回憶體的成長小說。

瑞瑙特在希臘之旅中參觀了阿瑟.伊文思修復的希臘史前文明遺蹟—克諾索斯王宮,相傳是雅典王子特修斯(Theseus)勇闖迷宮,殺死牛頭怪的地點。回到南非後,她根據歷史學者的理論與考古學的新近發現,剝離傳統神話中可信的元素與混雜的附會,將特修斯一生的傳奇演繹為兩部小說—《國王必須死去》(The King Must Die, 1958 )和《海裡來的公牛》(The Bull from the Sea,1962 )。喜愛遠古文明和人類學的張愛玲十分賞識《國王必須死去》,曾對採訪她的作家水晶說她「看得津津有味」。

在南非,瑪麗和伴侶朱莉在一座臨海獨棟木屋住了多年。帶鹽味的輕風,滑翔的海鷗和遠遠的航船,勇敢的泳者和衝浪少年,與她筆下的另一個海洋文化—古希臘世界一樣充滿生機。但「外面的世界」並不如此自由。一九六〇年代伊始,隨著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的深化,反隔離的瑞瑙特愈來愈捲入政治生活中。

她上街示威,參加抗議團體,到社區為政黨拉票。然而政治講求集體行動,處處需要妥協,與這位藝術家對「個人」的信念格格不入。因此,她雖然在一九六四年同意出任國際筆會(P.E.N.)開普敦分會的會長,並與圖書審查作長期鬥爭,但年事的增長、對政治的失望,令她淡出了運動,重投想像世界。她相信作家的道德責任首先在於喚起個人的良知與覺醒,筆才是她自己最好的武器。一九六六年,她出版了新作《阿波羅面具》(The Mask of Apollo ):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後危機四伏的希臘,一個周遊列邦的演員見證了柏拉圖為了實踐政治理想,兩度遠赴西西里,輔弼僭主狄奧尼索斯二世做「哲人王」,最終慘淡收場的史事。

作者在按語中寫道:「這時代濃厚的政治幻滅感,在智識上表現為對於理想制度的探尋,在歷史上表現為亞歷山大的橫空出世。」她下一本書便寫了這位應時代而生的早慧天才,並一發不可收,最終為他寫了四部著作,包括著名的「亞歷山大三部曲」—《天堂之火》(Fire from Heaven, 1969 )、《波斯少年》(The Persian Boy, 1972 )、《葬禮競技會》(Funeral Games, 1981 ),以及一部傳記《亞歷山大的本性》(The Nature of Alexander, 1975 )。

賢能政制是瑞瑙特心目中的理想社會,早在一九五○年代,她已在特修斯故事中虛構過具有賢能政治色彩的團體—「鶴群」(Cranes);而在《波斯少年》中,征服者亞歷山大傾力要建成一個民族平等、選賢任能的帝國。正如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其名著《西方哲學史》中闡明,馬其頓崛起前,各自為政的城邦之間長久內耗,已經令希臘文明飽受外患,難以為繼,而亞歷山大的政策「給有思想的人們的頭腦帶來四海一家的觀念;以往對城邦的忠誠與(在較小程度上)對希臘民族的忠誠看來已不合時宜了。在哲學上,這種世界主義觀點始自斯多葛派,但在實踐上它開始得較早—始自亞歷山大。」

儘管亞歷山大的夢想終因英年早逝而化為碎片,成了權慾的血腥爭奪品(《葬禮競技會》的題材),他的事業畢竟有功於希臘文明的傳播與保存;這為世界主義的羅馬帝國奠下了文化根基。

「他的臉多年來縈繞在我的心頭;」瑞瑙特給一位牛津舊友的信上談起亞歷山大,「迷人的眼睛,頭髮從額上躍躍欲起,還有那二十來歲想必已飽經風霜的美—太陽曬得他皮膚近黑,頭髮近白。」這形象符合《波斯少年》中滄桑的亞歷山大,他在《天堂之火》裡並非如此,此書只從他五歲寫到二十歲即位為止。

相傳,奧林匹婭斯懷著亞歷山大時夢見漫天遍地的一場大火,燒遍了世界。題目中的「火」便是亞歷山大,「天堂」指他「神裔」的身世;瑞瑙特採用史詩文學中的重複修辭法,在本書裡常以shining(光采照人、光華熠熠)一詞形容他,喜愛溢於言表。

作為歷史小說,《天堂之火》同時是一部偉大的成長故事。作者以象徵手法鋪陳亞歷山大童年的張力──失和的父母對他的爭奪:故事開始時纏繞他腰間的蛇,是母親捆縛他的、他後來努力掙脫的紐帶,而小說結束時勝負未定的鷹蛇搏擊(鷹是宙斯—父性—的象徵物),則暗示父母雙方的影響在他餘生中將繼續起伏消長。主人翁生為國王之子,父親是全希臘的霸主,武功赫赫,母親則要他相信自己是神裔。

他一方面受斯巴達式的紀律訓練,一方面充滿尚古情懷,以神話英雄阿基里斯為楷模,是荷馬史詩在精神上的最後一個傳人,立志要用無所畏懼的戰鬥來證明自己猶勝乃父。他師從大哲亞里斯多德學習治國、倫理和科學,卻比亞里士多德更富於想像力與熱情,又能在實踐中超越老師的種族偏見。他情感細膩,卻由於父親濫交的反激作用,秉持著近乎禁慾的節制。家庭張力使他從小向外尋求友誼:從衛隊的營房、馬廄的僕役、波斯流亡者那裡增長見識,得到安慰;受《伊利亞特》英雄情誼的熏陶,他與赫菲斯提昂更成了生死相隨的伴侶;他對年少的波斯使節心儀、跟「蠻族」王子蘭巴若斯結下友情,也預示著《波斯少年》中他對巴勾鄂斯的跨種族愛戀。

齊布爾格指出,不在父與母、男性與女性之間作終極的選擇,而是糅合兩種力量來塑造自我,正體現了亞歷山大的卓越。
二〇一〇年,出版已屆四十載的《天堂之火》入圍專家評選的「曼布克遺珠獎」(Lost Man Booker Prize)決選名單,這小說的持久魅力可見一斑。二〇一四年夏天,英國Virago 出版社發行了新版「亞歷山大三部曲」,邀來早年受惠於瑞瑙特小說的歷史學家湯姆.霍蘭德(Tom Holland)撰寫前言,其中一段值得抄錄於下:

瑪麗.瑞瑙特弔詭的地方,以及她令古代世界起死回生的非凡成就之關鍵,在於她打破成規同時又回首陳跡,既激進又保守。借著亞歷山大三部曲,同性愛小說第一次躋身主流文化;但內中對民主制的鄙視、對英雄主義的理想化呈現、對女性的不信任,又深深忠實於早已消逝的亞歷山大時代。正如最佳歷史小說毫無例外地做到的那樣,它迫使讀者拋開自己的條框,接納一個已消逝世界的原貌。

書摘:
1.
 孩子被在他腰間盤繞了幾匝的蛇弄醒,一時受到驚嚇。方才它擠壓著他的呼吸,使他做了個噩夢。但是他一醒就知道了緣故,兩隻手扎進那肉環中。蛇動彈著,一條有力的紐帶在他脊背下攢緊,然後變得細長,蛇頭溜上他的肩膀,滑過脖子,他感到蛇信子在耳際起伏擺動。
 
老式油燈上繪著男孩們投環套物、觀看鬥雞的場景,在嬰房的燈臺上低低燒著。他入睡時分的暮色已盡,一道冷銳的月光穿過高窗射落,在黃色大理石地板投下一塊藍色。他把毛毯推下去一點,想看清楚是不是那條蛇。他母親告誡過他,背部像衣物鑲邊織紋的蛇永遠不能碰。但一切都好:它正是那條淡褐色的蛇,灰肚皮平滑如漆釉器物。
 
將近一年前,他年滿四歲,得到一張五呎長的男孩子的床。為了萬一他摔下來,床腳做得短,因此那條蛇無需攀高。房中每個人都熟睡著;他妹妹克莉奧帕特拉在搖籃裡,在那斯巴達保姆的旁邊;近處一張較好的梨木雕床上,躺著他自己的保姆赫拉妮科。肯定是半夜了,但他還能聽見宴會廳中男人們的喧唱,又吵鬧又不成調,唱詞末尾都含含糊糊。他已經明白其中的緣故了。
 
這蛇是個祕密,今晚屬他獨有的祕密。連咫尺之遙的赫拉妮科,也沒有發覺他倆沉默的招呼。她打著呼嚕,很安全。他曾因將那鼾聲比作匠人拉鋸而挨了巴掌。赫拉妮科不是尋常的保姆,是個有王室親緣的貴婦,一天兩次地提醒他說,她做這工作只是看在他是腓力王之子的份上。
 
那鼾聲、那遠遠的歌聲,都是孤單的音響。醒著的只有他自己和那條蛇,還有走廊上巡夜的衛兵。方才他經過門前,甲衣搭扣卡嗒卡嗒響。
 
孩子翻身側臥,撫摸那條蛇,感覺它平滑而有力地穿過他的指間,貼住他裸露的皮膚。扁平的蛇頭靠在他的心臟上,似乎在聆聽。它起先冰冷,促使他醒了過來。現在它從他身上取暖,慵懶起來。它快睡著了,也許會這樣待到早晨。赫拉妮科發現它時會說什麼呀? 他極力忍笑,生怕蛇因震動而離開。他從來不知道它能從他母親的房間游開這麼遠。
 
他諦聽,想探知她是否遣了侍女們出來找蛇。這蛇叫格勞科斯。但是他只聽見宴會廳裡有兩人互喊,然後是他父親比誰都響亮的喊叫,把那兩人壓了下去。

他想像她穿著浴後的黃邊白羊毛的袍子,頭髮披拂著,油燈從攏護它的手指間透出紅光,輕輕地喚「格勞科斯—斯!」或者拿她小巧的骨笛吹樂吸引它。侍女們會在放篦子和胭脂瓶的架子上、彌漫肉桂味兒的鑲銅衣櫥裡,四處翻尋;有一次丟了只耳墜子就是這樣,他見過。她們會膽怯而笨拙,叫她發脾氣。宴會廳又傳來喧聲,令他想起父親不喜歡格勞科斯,它丟了,他會很高興。
 
於是他下決心自己馬上帶它回去,交還給她。
 一定要做到。孩子站在黃地板上那塊藍色月光中,蛇纏繞著他,停在他臂膀間。不能因穿衣而驚動它。他從凳子上拿起自己的披風,把他倆一同圍起來,讓蛇保暖。
 
他停步思忖。他要經過兩個衛兵。即使兩人都是朋友,在這個鐘點,他們也一定會阻攔他。他傾聽外邊那人的響動。走廊有一處拐彎,拐角上有間庫房。那衛兵兩個門都要看守。
 
跫聲漸弱。他拔閂啟門,張望著,籌畫路線。一尊阿波羅青銅像站在壁角綠色大理石基座上。他身材尚小,可以藏於其後。趁衛兵向另一邊去遠,他奔跑起來。餘程簡單,他一口氣來到那個有階梯通上寢宮的小庭院。
 
階梯兩邊都是彩繪著樹木雀鳥的牆壁,階頂是一個小平臺,鋥亮的門上,巨大的門環銜在獅子口中。
 大理石地磚幾乎還沒有磨損。阿奇勞斯王當朝之前,這裡只不過是培拉潟湖邊的一個港口小鎮,如今它成了一座有神廟和華廈的城市;阿奇勞斯在緩坡上築造了他著名的宮殿,引來全希臘的驚嘆。此宮名氣太大,以至於不能改建,一切都保留著五十年前時興的輝煌。宮牆由宙克西斯1彩繪,歷時多年才完成。
 
階梯下站著第二個衛兵,隸屬於國王的近衛隊。今晚是阿癸斯當班。他放鬆地站立,倚在長矛上。孩子從昏暗的甬道窺視著,退後了些,觀察、等待。
 
阿癸斯年約二十,是王室私有土地上一位貴族的兒子。因是御前侍奉,他一身檢閱時的甲胄,頭盔上有紅白二色馬鬃的頂冠,其鉸合的頰瓣上凸雕著雄獅;盾牌上精緻地繪了一頭步態雄健的野豬。盾牌掛在肩膀上,在國王安全就寢前不得脫卸,其後也不離手邊。他右手握著一支七呎長矛。
 
孩子愉悅地凝視,一邊感到披風裡的蛇微微動彈著、糾纏著。他熟悉這年輕人,恨不得大喊一聲跳出來,使他抓起盾牌對準矛頭;然後被他拋上肩膀,摸到那高高的盔冠。

但阿癸斯正在值班。會是他去撓門,把格勞科斯交給一個侍女;他則會回到拉妮科那邊,被打發上床。從前他也試過夜晚來,但沒有這樣晚;他們的答覆永遠是除了國王誰也不能進門。
 
甬道以鵝卵石鑲嵌畫鋪地,砌出黑白棋格。他站久了腳痛,夜裡的寒氣也越來越重。阿癸斯只需看守階梯,別無任務,跟另外那個衛兵不一樣。
 
他有一瞬打算走出來,跟阿癸斯聊一會就回去。但是胸前蛇的滑動提醒他,他出門是要見到母親的。
 所以,他就是要做到。如果把心念專注於想做的事,機會就會出現。而且格勞科斯也是有魔力的。他輕撫變薄的蛇頸,像召喚一樣用氣息說:「善精靈,薩巴宙斯—扎格柔斯3,遣走他吧,快呀,快呀。」還加上一個聽他母親念過的咒語。雖然他不知它用於何時,試試也無妨。
 
阿癸斯從階梯走向對面的甬道。走過去一點是一座雄踞的獅子,阿癸斯把盾牌和長矛靠在石雕上,繞到背後。雖然以本地標準他清醒得很,但是站崗之前飲下的酒量令他無法忍到交更時分。守衛們向來是走到獅子後面。痕跡在黎明前就會被奴隸擦除。
 
他一開始移步,武器還沒放下,那孩子就明白了,奔跑起來。他腳步如飛,無聲登上冰冷平滑的臺階。與同齡孩子玩耍時,他永遠驚訝他們居然那麼容易被追上或抓住。他們大概沒有真正在努力吧。
 
獅子身後的阿癸斯並未忘記職守。一隻看門狗吠叫起來,他立刻抬頭。但是犬聲來自對面。它停了,他正了正衣裝,拾起武器。階梯上渺無人跡。
 
孩子無聲地用背部掩上那扇沉重的門,伸直手臂插上門閂。門閂光滑,又上過油,沒有弄出一絲聲響。然後他轉身面對房內。
一燈獨燃,亮錚錚的銅燈臺纏著鍍金葡萄藤,企立在鍍金鹿蹄上。房中很溫暖,隱祕的生命在周圍一呼一吸。厚重的織錦邊藍色羊毛帘幕,牆壁上彩繪的人物,都隨之顫動;燈焰也在呼吸。男人們的聲音被厚門隔斷,傳到這裡只是耳語。
 
各種味道彌漫而窒息,有浴油香、熏香和麝香,有銅制火籃裡松脂灰的氣味,有他母親的脂粉、精油和來自雅典的一瓶香水,有某種她燒來施法的嗆鼻之物,還有她的體香和髮香。一張大床,床腿鑲著象牙和玳瑁,床腳做成獅子的四個腳掌踏地,她臥眠其上,頭髮在精織的亞麻枕上披散。

他從來沒見她睡得這樣熟。
看來她並沒有發現格勞科斯丟了,睡得這麼死沉。他停了下來,享受著他偷偷摸摸的獨佔。她的橄欖木妝臺上,瓶瓶罐罐乾淨地蓋著。一尊鍍金的寧芙(Nymph)擎著她滿月般的銀鏡。那件橘紅色睡袍摺好了放在小凳上。
 
從侍女們的臥室遠遠傳來隱約的鼾聲。他目光移至壁爐旁那塊鬆動的石頭,下面棲有禁碰的生物;他常常盼望有機會自己來施法。但是格勞科斯也許會溜開的。現在就得交給她。
 
輕步上前,他是她睡夢的隱形守衛和主人。猩紅色鑲邊有金線排繐的貂皮褥子在她身上一起一伏。她的眉毛描畫分明,底下是薄而細膩的眼瞼,煙籠籠的灰眼睛彷彿透瞼而現。睫毛影沉沉的,嘴緊合著,唇色如兌了水的酒。鼻子又白又直,隨著呼吸而微微吁氣。她二十一歲。
 
被子從她的乳房滑下來了一點,那是克莉奧帕特拉前不久還常常埋頭的部位。現在她歸那個斯巴達保姆照管,他又一次獨霸他的王國了。
 
她有一綹頭髮垂向他,深紅,強韌,在燈光的跳動中閃熠。他把自己的一些頭髮也撥到前面,跟她的比對。他的像是粗打的金子,亮澤而墜手;逢年過節,拉妮科總埋怨它難捲。她的頭髮則是彈性的波浪。
 
那斯巴達女人說克莉奧帕特拉的頭髮將來也會那樣,儘管現在還只是絨毛。如果她以後長得比他更像母親,他會恨她。但她可能會死的,嬰兒死掉的很多。
 
在陰影中,那頭髮看上去顏色沉暗,不同了。他扭頭看靠內的牆面上那一幅巨型壁畫—宙克西斯為阿奇勞斯繪製的《特洛伊淪陷》。畫中人物與真人一般大小。木馬在遠景中遙遙矗立,稍近處希臘人將劍扎進人的身體,長矛刺向他們,或是把張口尖叫的婦女抓在肩頭。前景裡,年邁的普里阿摩斯與幼小的阿斯蒂阿納克斯(Astyanax)在血泊中掙扎。那頭髮是同樣的顏色。他滿意地轉回頭。他生在這房間裡,這幅畫實在眼熟。
 
他披風底下,盤在他腰間的格勞科斯扭來扭去,無疑是因回家而歡喜。孩子又細看了一次母親的臉,然後讓身上唯一的衣物滑落,小心掀開毯子邊緣,與交纏的蛇一起溜進她身旁。
 
她的手臂伸過來抱住他。她輕輕呵了口氣,鼻和嘴埋進他的頭髮裡,呼吸加深了。他把頭捺到她頷下,她柔軟的乳房包圍了他,他能感到自己的皮膚貼著她的皮膚,從頭到腳相依偎。蛇在中間被夾得太緊,使勁扭擺,滑到一邊去了。
他覺得她在醒來;一抬頭,只見她睜著灰眼睛,瞳孔像煙環般一圈圈放大。她親吻並撫摸了他,說道:「是誰放你進來的?」
 
尚且在她半夢不醒,而他幸福地躺於懷抱中的時候,他就想好了怎樣回答。阿癸斯守門失職,會因此受罰。半年之前他從窗戶目睹過一個衛兵在演武場上被別的衛兵處死。時隔太久了,他已經忘了那人所犯何罪,就算他當時能明白的話。但是他記得那遙遠而縮小的身軀捆在柱子上,圍成一圈的人橫握標槍齊肩,一聲緊張銳利的命令,繼而一聲慘叫。然後,他們聚攏上前拔出密集的長槍,那顆頭晃了晃,鮮紅噴湧。
 
「我對那個人說是你要我過來的。」不用提起名字。以一個愛說話的孩子而言,他是很早就學會了何時緘口。
她的腮幫子貼著他頭部,動了一動,是個微笑。他每每發現她對他父親說話的時候總是夾著謊言。他覺得那是她的一種本領,如同那以骨笛吹響的蛇樂。
 
「母親,你什麼時候嫁給我? 等我大一些,六歲的時候?」
她親了親他頸後,手指撫著他的脊骨。「等你六歲了再問我吧。四歲定親年紀太小了。」
「到獅月我就五歲了。我愛你。」她親吻著他,默默無語。「你最愛我嗎?」
「我完完全全地愛你。說不定會把你吞了。」
「但是﹃最﹄嗎? 你最愛我嗎?」
「你乖的時候唄。」
「不要!」他用雙膝扣住她的腰,在她的肩膀上捶著。「當真是﹃最﹄。
超過對別人。超過對克莉奧帕特拉。」她輕柔地支吾了一聲,撫慰多於責備。「你就是! 你就是這樣的! 你愛我超過愛國王。」
能不說「父親」的時候他就不說,也知道這能討她喜歡。他從她身體上感到她無聲的笑。她說:「也許吧。」
他在勝利的得意中又溜倒在她身邊。「如果你許諾說你最愛我,我就給你一樣東西。」
「噢,小霸王。會是什麼呀?」
「看,我找到了格勞科斯。他到我床上去了。」
他把毯子翻開,露出那條蛇。它已經再次纏到他腰上,覺得這樣舒服。
她瞅著光亮的蛇頭,它從孩子白皙的胸膛上的憩息處抬起,對她噓氣。
「啊,」她說,「你在哪兒找見的? 它不是格勞科斯。是同一類,不過大多了。」
他倆一同凝視那盤曲的蛇,孩子心裡充滿了驕傲與謎團。他照著教過他的那樣撫摸伸起的蛇頸,那顆頭便又低了下去。
奧林匹婭斯嘴唇輕啟,放大的瞳孔一圈圈侵入灰色的虹膜;他看見那虹膜像軟綢般層疊。她的手臂鬆開了些,目光卻緊扣著他。
 
「他認識你,」她細聲說,「他今晚來,絕對不是第一次。你睡著的時候他一定常來。看他多黏你。
他對你很熟悉。他是神派來的。他是守護你的精靈,亞歷山大。」
燈光顫動。一根松枝燒成了炭灰,拋起藍焰。那條蛇敏捷地扭緊他,彷彿要分享一個祕密;它的鱗片滑如水滴。
「我要叫他提喀,」他立即說,「他可以從我的金杯裡喝牛奶。他會跟我說話嗎?」
「誰知道? 他是你的精靈。聽好了,我會告訴你──」
宴會廳大門一開,壓伏的噪聲便爆發出來。男人們互喊晚安,嚷嚷著笑話和酒醉的謔語。噪聲流進他倆關閉的堡壘,漫到身上。奧林匹婭斯停了口,把他摟緊在身側,輕聲道:「沒關係,他不會上這兒來。」
但是他感到她在緊張地傾聽。傳來一種沉重的跫音,又聽見打了個趔趄,伴著一聲咒罵;然後是阿癸斯的長矛底端鏗然在地板上敲了一敲,以及他持矛敬禮時的頓足之聲。
 
跫聲嚓嚓噔噔上了臺階。房門忽然開了,腓力王摔門而入,看都沒看床上一眼便開始脫衣。奧林匹婭斯已經拉上被褥。在警覺中睜圓了眼睛的孩子,一時慶幸自己能夠躲著。然後,蜷身於子宮般的軟羊毛和體香之間,他漸漸對自己無法迎對或看見的危險感到恐怖。他從一條褶子裡打通窺孔。知道總強於猜測。


台長: 讀.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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