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下班後﹐馮作民邀請林子耀到他家做客。林子耀推說太晚了﹐不好意思去打擾。但馮作民說他一生心血結晶是在家裡面﹐請他務必來看一看。
林子耀只得答應。公司裡沒有人知道馮作民的過去﹐他也不曾和人提起﹐只知道他在大陸是青年軍﹐當年大陸淪陷時﹐跟隨著國民政府一起來到台灣。據馮作民說﹐林子耀是來他家的第一個客人。
馮作民的家在破舊窄小的眷村﹐是一間低矮的小平房﹐而最令林子耀印象深刻的是﹐馮作民的家裡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報紙和書籍﹐而且幾乎每一本書上都夾著許多方便查詢小紙條﹐可見馮作民做學問認真的精神。
馮作民說﹕我在大陸其實只有小學畢業﹐國學﹑英文﹑日文一切都是靠我自己學來的﹐我只有告訴你一個人﹐全公司沒有一個人知道。
馮作民接著帶林子耀去參觀他的書房﹐他的書房更是擁擠﹐用三合版隔出來的小房間大概只有兩個褟褟米大小﹐沒有窗戶﹑沒有多餘擺飾﹐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和滿地的書本。昏黃的燈光照著桌子上有厚厚一疊的稿紙﹐壓在稿紙上的煙灰缸裡﹐則參參差差的堆滿煙屁股。
馮作民指著桌上堆成一大疊的稿紙﹐說﹕這不「西洋全史」已經花了我將近二十年的功夫﹐我效法大作家司馬遷寫史記的精神來完成這部著作﹐一旦完成後﹐它將是我長留青史的最偉大的作品。
馮作民滔滔不絕的說著自己的理想﹐林子耀看著好朋友深度眼鏡下的眼睛﹐彷彿閃耀著光芒﹐心裡面百般滋味﹐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不久傳來陣陣哭聲﹐馮作民的大嗓門﹐把隔壁睡覺的太太和小孩都吵醒了。林子耀這才認識了馮作民的全家。
幾天之後﹐林子耀介紹馮作民認識燕京經出版社的老闆劉庭桂。馮作民帶來了自己多年來的數十本作品交給劉庭桂。
△劉家
劉庭桂是個生意人﹐他算盤打得很精﹐﹙抱著小貓﹐一邊看書﹚他回家看過馮作民的數十本作品之後﹐覺得有些作品應該有賣點﹐於是答應出版馮作民的作品﹐雙方在談好版權費和稿費之後﹐達成協定。
欣喜若狂的馮作民再三感謝之餘﹐不忘推薦他最引以為豪的作品「西洋全史」﹐預計將有二十二本﹐內容超過數千萬字的史學巨著。劉庭桂當然樂觀其成﹐鼓勵馮作民快點完成。
當初燕京出版社先後替馮作民出版過「唐人詩人列傳」﹑「中國成語名人典」﹑「象形文字」﹑「智囊」﹑「科技列傳」﹑「四書全解」﹑「國史文典」等一百多種書﹐銷路也還不錯。由於馮作民的軍人背景﹐所以軍中也將馮作民的作品列入收藏﹐政治大學甚至挑選他的某些著作當為教材。
劉庭桂和馮作民雙方各得其利﹐合作得非常愉快﹐馮作民偶而也到劉庭桂家中做客﹐一群知識分子齊聚一堂﹐大家穿著整齊﹑談吐優雅﹐抽著香煙﹐談天文﹑說地理﹑論哲學﹑話人生﹐這正是馮作民最嚮往的文人生活方式。馮作民的生活也開始和社會有越來越多的交集﹐彷彿萬事皆美好﹑幸福可期。
有了稿費和版權費之後的馮作民﹐生活也有了相當程度的改善﹐這段日子可以說是馮作民這一輩子以來最風光得意的日子了。為了要專心寫作﹐馮作民辭掉了國語日報的工作﹐全心致力在「西洋全史」的完成。
但是好景不常﹐馮作民的書在幾年之後﹐由於新書輩出﹐漸漸乏人問津。加上馮作民這一陣子都沒有新的作品問世﹐坐吃山空的結果馮家的生活又漸漸陷入拮据。
主持人﹕
人類因為擁有夢想而偉大﹐可以去完成心裡理想的人是幸福的﹐但是前提是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馮作民有妻子﹑有孩子﹐家裡經濟全靠他支持﹐他對家庭有他應該去盡的責任﹐如果只為自己的理想著想﹐不顧家人的生計﹐那就是一種自私。馮作民為了寫作﹐和妻兒之間的相處時間也相對的減少﹐彼此之間的越來越沒有溝通的時間﹐生活中不滿的心結也就會累積得越多﹐所以人們常說「貧賤夫妻百世哀」﹐家庭是需要夫妻之間有相同的共識下﹐相互扶持才能維持的幸福。
馮作民和家人﹐在生活無慮時還可以相安無事﹐現在家庭經濟發生困難了﹐以馮作民的個性﹐他將如何去處裡呢？
△馮家
如果家裡的經濟生活出現狀況﹐通常在太太買菜的時候最容易感覺得到。長久來缺乏溝通的結果﹐馮作民的妻子也不想找馮作民直說﹐她乾脆刻意的將菜量減少﹐等馮作民自己看會不會察覺。
但是馮作民滿腦袋都著重在「西洋全史」的寫作﹐對於外界的一切幾乎無動於衷﹐吃飯只要有吃就好﹐好像是在做做樣子來騙肚子。在他的眼裡﹐全世界就只有寫書這件事情是最重要的﹐他可以不吃飯﹑不睡覺﹐整天坐在桌子前面埋首振筆。他幾乎忘了家裡還有妻子﹑小孩﹐和沒有經濟收入後的一堆帳單﹐哪裡知道馮太太的用心良苦。
馮作民的太太再也忍受不住了﹐這天﹐她衝到書房﹐而馮作民正埋在書裡頭查資料﹐由於經常熬夜寫作﹐原本的近視更形加重﹐遠一點的字幾乎都看不到﹐馮作民現在看書﹐還必須用一副放大鏡幫忙。
馮作民聽到開門聲﹐手上還拿著放大鏡﹐抬頭看了一下她太太﹐面無表情的又低頭工作。
馮太太這下真的火大了﹐她抽掉馮作民桌上寫的稿紙﹐﹙稿紙撞動吊著的燈﹐燈光搖晃不安﹚對馮作民說﹕
你瞎眼了？家裡快沒有米煮飯了﹐你知不知道呀？
馮作民說﹕你幹什麼？那天不是剛拿一筆錢給你嗎？
馮太太說﹕都已經是多久前的事情了﹐這半年我們來都沒有一點收入﹐你到底知不知道？
馮作民說﹕唔﹐已經過這麼久了…….等這本書寫完了就有了。
馮太太說﹕等這本書寫完了﹐那時候我們早就餓死了。
馮作民說﹕你不要來吵我﹐你不會去想想辦法呀？你這樣害得我不能專心。
馮作民又低頭寫作﹐馮太太聽馮作民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心裡更是有氣﹐她順手將桌上的書一把推倒。
馮作民大怒﹕你在搞什麼？給我滾出去我的書房﹗果然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馮作民將馮太太推出書房﹐大力將房門鎖上。隔著房門還可以聽到馮作民氣呼呼說﹕沒有知識的女人﹗
馮作民的太太只能暗自哭泣﹐她知道馮作民一旦專心投入工作後﹐就完全不管外界的事情。這麼多年來﹐孩子的食﹑衣﹑住﹑行哪一件事情他有參與過？家裡面大大小小的工作﹐幾乎都是馮太太獨立完成的。夫妻生活﹐也只能用「冷淡」兩個字來形容。
馮太太心想﹐或許馮作民這本書完成後﹐真的可以改善家中的經濟﹐畢竟馮作民也曾經成功過。
想到這裡﹐馮太太願意再給馮作民一個機會﹐為了讓先生安心寫作﹐又不傷害到他的自尊心﹐她決定瞞著馮作民﹐到工廠打工﹐幫助家裡共度難關。於是每天夜裡﹐馮太太抱著小孩去工廠作女工﹐以貼補家用。
△ 劉家
馮作民這幾天被太太搞得情緒很差﹐「西洋全史」現在也已經完成十本了﹐他想或許可以先找劉庭桂先出版一部份﹐也可以先貼補一下家用。
這一天他帶著厚厚的稿子去找劉庭桂﹐沒想到看到林子耀也在劉家。
這陣子大家各忙各的﹐加上幾年馮作民又離開了國語日報﹐好友相見﹐大家都興奮異常。劉庭桂特地拿出陳年的老酒招待好友﹐大家互道家常﹐場面十分熱絡﹐彷彿又回到當年滿腔熱血﹑談詩論劍的聚會氣氛。
林子耀問起馮作民現在生活如何﹐馮作民有一點尷尬﹐還是說﹕還可以啦﹗
林子耀心裡卻不這麼認為﹐看到桌上馮作民帶來的稿子﹐和憔悴的面容﹐想必這陣子為了這一套書傷神不少。不過既然馮作民這麼說﹐他當然也不便再多說什麼﹐只能希望馮作民多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席間﹐劉庭桂談到大兒子劉惠文今年讀國中﹐劉庭桂想替孩子找一個英文家教加強功課。
馮作民聽到後﹐自己主動向劉庭桂提議﹐說願意義務教導劉惠文課業。
劉庭桂既不好意思回絕﹐卻也不方便答應。他知道馮作民的英文底子是很不錯﹐但是他更擔心馮作民偶而的偏激言論﹐和似是而非的觀念﹐會反而誤導了小孩的思想。
劉庭桂考慮在三﹐還是覺得不妥﹐要把話明說﹐又怕傷到朋友的自尊心﹐只得很委婉的說﹙笑﹚﹕
你的好意小弟知道﹐但是你一天要寫這麼多東西﹐要是讓小孩子的小功課耽誤到人類文明的大作﹐這樣的責任我可承擔不起﹗
想法直率馮作民並不知道劉庭桂真正的擔憂﹐他只是覺得好友在出版事業上幫了他那麼多忙﹐現在還有這半套「西洋全史」也等著出版﹐自己應該有所回報才對﹐所以馮作民很堅持要劉庭桂答應他﹐甚至接近苦苦哀求﹐要求劉庭桂讓自己替劉家作點事情。
劉庭桂在執拗不過的情況下﹐只好答應。
但是劉庭桂並不放心﹐每次馮作民來教劉惠文英文課的時候﹐劉庭桂都會藉著各種理由在一旁旁聽。
而馮作民每次看到劉庭桂在時﹐直覺的就是認為劉庭桂並不相信自己的英文能力﹐想測驗自己的程度。馮作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被人瞧不起﹐他的學識能力遭到懷疑﹐所以只要劉庭桂在場﹐他就會更加賣力上課﹐恨不得將畢生所學﹐一次教完﹐來換得劉庭桂的肯定。
因為馮作民的英文﹑日文﹐甚至歷史﹐都是這幾十年苦讀下來的成績。雖然不是從正規教育下學習得來﹐但是馮作民勤於自修﹐當初為了學好英文﹐他每天精讀「英文中國郵報」﹐甚至每天依據當天中國郵報的內容﹐用自己的語句重新用英文翻寫一遍﹐在兩相對照下參考外國人的語法來學習。
馮作民認為自己的造詣早已超越普通學者太多了﹐到現在從事許多英文翻譯的工作﹐英文能力早已獲得大家的肯定﹐所以馮作民對自己的英文相當有信心。
但是馮作民怎麼會知道﹐劉庭桂擔心的根本不是這個問題﹐甚至劉庭桂拿家教費要給馮作民﹐也被馮作民全數退回。
一兩個月下來﹐劉庭桂發覺馮作民在教小孩並沒有任何精神狀態的不穩定﹐以馮作民的能力來教導國中生實在是綽綽有餘﹐而且小孩的英文成績真的有顯著的進步﹐當初的疑慮早已一掃而空﹐劉庭桂心想是自己太多心了。漸漸的劉庭桂也不再再一旁「監視」。
這一天下午劉庭桂不在﹐馮作民正在書房替劉惠文上英文課﹐劉家小妹妹劉相如在客廳一旁玩耍。
突然客廳傳來劉相如大哭驚叫﹐馮作民急忙跑了出來﹐只見一隻大老鼠迅速從客廳衝了過去﹐劉家養的白色波斯貓緊追著老鼠﹐鑽到沙發底下﹐只聽到嗯的叫聲﹐沒多久﹐波斯貓叼著老鼠的脖子﹐嘴角有一點點的血跡﹐拖著屍體﹐神氣活現的走了出來。
劉相如一看平常鍾愛的波斯貓走過來﹐心裡卻有說不出的害怕和厭惡﹐他趕緊躲到馮作民的背後。
馮作民笑著拍拍小貓的頭﹐表示嘉勉。接著用手將老鼠從小貓的嘴裡扯了出來﹐抓到院子裡﹐堆了一點報紙和木屑﹐一把火將死老鼠化了。
馮作民抱著劉相如說﹕別怕﹗這就是鼠輩的報應。
劉相如說﹕為什麼？難道老鼠和貓不能講和嗎？
馮作民說﹕貓抓老鼠本來就是天性﹐不能改變的。因為老鼠不好﹐所以上帝就化身成貓的樣子來消滅老鼠。就像馮伯伯一樣﹐也是上帝的化身﹐下來消滅社會上的鼠輩的…….
馮作民越說越快﹐越來越激動﹐動作也跟著越來越大﹐眼睛和腦袋又不自然的轉了起來。
馮作民說﹕大家都說讀書就會有前途﹐想我馮作民滿腹經綸﹑才貫八斗﹐現在每天卻還在為了下一餐的著落討生活﹐這個社會那麼的不公平﹐有才識﹑有理想的人沒有機會發展﹐反倒是一些跳梁小丑﹐整天在國會殿堂裡大跳大叫﹐有能力的人被這群頇顢無能的人控制﹐警察和罪犯都是一丘之貉﹐哪個政黨是真的想替人民服務的﹐還不是大家約好一起演戲……….
馮作民拉裡拉雜的發了一大堆牢騷﹐臉上露出猙獰的神情﹐反而將劉相如嚇哭了﹐但是馮作民也絲毫沒有感覺﹐劉惠文縮在門邊﹐不敢靠近。只見馮作民龐大的身軀﹐一手抱著哭泣的小孩﹐一副昂然不可侵犯的站在那團燒死老鼠的熊熊火焰之前。
主持人﹕
天性雖然是一定的﹐但是「人」卻卻是得天獨厚﹐可以經由後天的教化來獲得改善﹐所謂人生﹐可以說是一場學習的旅程。這是人之所以為人﹐而不是禽獸的福報。有些人被罵為「老不修」﹐就是他沒有藉由這個當人的機會﹐好好的修行﹐好好的活﹐而是藉口自己的本性如此而放逸縱容﹑胡作非為。
每個人都希望被別人所尊重﹐尤其是在體制外成長的人。像馮作民能夠藉由苦讀自修﹐能達到這樣子的成績實屬不易。
其實觀察馮作民的行為舉止﹐可以發覺他有一種與人比較的心理﹐加上馮作民的孤僻和神經質作祟﹐長年理想得不到實現﹐鬱鬱不得志的結果﹐反而更強化了這個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自卑心理﹐自卑產生自大﹐馮作民變的忿世嫉俗﹐心態變得極端的自大偏激。
和這樣的人長年生活﹐馮家家人其壓力是可想而知的。馮作民的病態心理也導致馮家的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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