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我喜歡搞笑荒謬的悲喜劇多於承載價值觀念的教化理論，還是很謝謝Gringo兄真誠而豐富的回應與指教，有這樣的討論真令人高興。至少我們也有點共識，例如我也喜歡騎摩托車的馬龍白蘭度！自然，我也記得他對傷膝鎮印第安人的支持以及挺身抗議美國長期迫害印第安人這回事。但我還是得承認，我比較喜歡的仍然是做為演員(包括年輕的《虎豹小霸王》和年老的《教父》)的那一部分。
前兩天在書店翻到一本馬克．費侯(Marc Ferro)的《電影與歷史》(Cinema et histoire ，麥田版)，書裡基本上談的是影片對歷史的反思，粗粗看來這本書好像直接認定影片中本來就有為歷史做見證的價值，並未就虛構與真實的問題進行哲學式的討論。其中有一章討論「反軍國主義」的影片，還提到庫布力克早年的《突擊》曾以一次大戰的背景大肆發揮反戰精神，因為我沒看過這部片，不好說些什麼，但這段敘述又讓我聯想到庫布力克在晚期的《金甲部隊》中對軍中盲目訓練"Born to Kill"的猛烈批判。把前後兩部片連同《奇愛博士》放在一起，儘管表現的手法大異其趣(據說《突擊》要寫實些)，我想庫布力克的反戰意識顯然是極其鮮明且不改其志的。
我也得承認拿庫布力克來說當前世局，是有點拿六經來注我的意思，可我又想說經典之所以為經典的理由之一，便在於其中有跨越時代的質素，使得它可以被不同時代、不同的人持續且樂於勤加解讀。所以經典自由，閱讀也不會是僅止一端。
有不少時候，我對於人們所稱的歷史是否為真，基本上持著懷疑的態度，簡明的說，我並不相信有全然為真的歷史存在。在我的想法裡，歷史是一個經年累月堆積而成的沉積岩層，像化石一樣，人們的當代思想太容易就要竄入歷史的殘骸之中，莫怪歷史哲學家柯靈烏要簡化地說：「所有的思想史都是當代史」。經由材料堆砌出來並經過詮解的歷史以及經由剪接與腳本構造起來的電影，兩者之中究竟哪一個負載了更多的真實，我想我都是存疑的，許多時候，我們不得不悲哀地發現：人們的定見總是被許多繼起的發現給淘汰得只剩一張尷尬的臉孔。費侯的書討論的影片都是比較早期的電影，如果他碰上奧利佛‧史東，可能又會更進一步討論電影介入甚至於意圖顛覆歷史的功過是非問題，甚至也要進入更多電影與歷史的真假辯證。
關於影像與小說的虛構性問題，凡事故事都有頭有尾，這就絕對要逼出故事的有限性以及拿捏輕重及焦點不可的本質，這點我想任誰都可以同意，可以不必說太多。前些時又讀到一本秘魯小說家略薩的評論文章〈謊言中的真實〉，他藉宗教裁判所總是厭憎小說撒謊，敗亂人心的歷史，反證小說必然在禁錮中力圖撒謊卻得以「道出某種引人注意的真情」的力量，這種真情一部分出於揭露被統治者或歷史壓制的實情的衝動，一部分出於人性不滿現狀而企圖以想像加以補充，而揭露與想像兩者，我想都是小說家與讀者訂定合約的結果。
小說中的真實與虛構與人生的關係其實遠較報章新聞所見的「現實」要複雜得多。有人因為讀書太多誤以為書中所見即是，例如阿隆索先生因為看了太多騎士傳奇而為自己加冠晉爵為唐‧吉軻德，所謂的原教旨派何嘗不是如此瘋魔？而「瘋魔」兩字卻又點出某種值得人全心投入的純粹價值，這種單純的信念有時是極其迷人的，例如世故而疲憊的葛林在《權力與慾望》中為堅持信仰，一心逃死又尋死的教士，在《沉靜的美國人》中，羨慕派爾滿心美國式的天真的富勒。更複雜的情況是真實與虛構的多重辯證關係，福婁拜寫愛瑪‧爆發力夫人在觀看唐尼采帝的歌劇《拉美莫爾的露西亞》一幕時，便十足地把握到這種忐忑矛盾。愛瑪在虛構的劇情中時而投入出塵之想，時而抽離舞台，看清虛構故事比諸現實的七情六慾要微不足道，但轉眼間又因為劇中人身形和口裡淪肌浹髓的詩意而心甘情願升天而去。而直得注意的是，此刻的愛瑪，正是因為身在苦慾中，故能全心領略虛構故事中的誇張以及敏感地體察到自身與劇中人的輕重斤兩。
再繞個彎，如果說觀看一幕歌劇即能有此亦幻亦覺的現象，一個多月來被美國媒體反復操弄所構造的恐怖爆炸與反恐行動，難道不已經成為更導人入迷的超級劇院？如此，我又要承認我這幾日的反戰言論，部分是與這種反媒體控制的衝動相結合的。反戰，是的。反媒體，也是。反美？學小布希的邏輯：如果包藏賓拉登等恐怖份子以及不努力取締種植鴉片的塔利班即是邪惡政權，那麼如果布希無視於媒體控制、肆行媒體麻醉，且無意控制配備重武力的軍犬和美國境內喧騰的以反伊斯蘭為目標的愛國主義，其恐怖也差不了多少。人應當小心愛國主義這種東東，中國、美國都是喜歡把玩國旗的超級大國，我只怕伊斯蘭問題未了，中美兩艘航艦便要擦撞了，而當兩個文明對撞時，那已經不是誰介入誰的問題了。
多謝指教，讓我有機會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得清楚一些(漏洞也就多暴露了些^_^)。有時人的立場堅定的可笑(例如我的反戰)，舒妃說的換穿衣服其實並不很容易，但我會試著去感覺布希穿唐裝究竟是何滋味。(我猜江老大穿西裝一定比布希穿棉襖要自在些，但為什麼？顯然其中大有文章，張小虹一定不會錯過這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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