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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78愛的鼓勵 31訂閱站台

她姊姊推著坐輪椅的她進來，我愕然發現她只有一條腿。

我立刻力做無事地對她們打招呼，但她們顯然看出我眼裡的驚訝。

「殘障也有愛美的權利，不是嗎？」她揚揚眉，傲然說道。

最近我實在太忙了，所以一直沒有時間和精力時常更新我的文章，但為她改造造型的過程一定要寫出來與大家分享。

 

我現在得了幫人算姓名的職業病，每次一坐上計程車，第一件事就是看前車座椅背上的司機姓名，然後暗自幫他算姓名。每次得知新客戶的姓名也是如此。

還沒見到她本人之前，從她名字窺知她應該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孩子，好奇的是她的感情宮非常好，應當嫁個好男人才對。

見到本人之後，發現姓名學真的超準，一頭長髮的她果然看起來十分柔弱，但一開口講話，就隱隱流露一股傲氣，是因為要對抗命運而培養出來的倔強嗎？

「我妹妹和我一直都在做網拍服裝，以前都是我在家裡，她跑外面，她還常去韓國，現在我和她掉換過來了，我跑外面，她管電腦；她很不習慣，還是想要跑外面，所以想要把自己重新打理一下，才能給客戶好印象。」她姊姊先幫她解釋。

我看她一眼，她立刻猜出我心裡的疑問，馬上回答：「我男朋友會開車載我。」

哦～～我恍然大悟，同時對她男友產生了好奇心；他就是她的那位好男人了！

「我這頭長髮留了十幾年了，現在很想剪短，您覺得怎樣？」她問。

她把頭髮挽起，讓我端詳她。

「不，我覺得妳還是適合留長髮。」我馬上斬釘截鐵地說。

她露出不服和不解的神情，但她姊姊馬上附和：「對！對！我也是這樣說！」

「為什麼？」她還是不甘心地問。

「妳留長髮會有一種惹人憐愛的氣質，短髮卻太像女強人了；如果妳的工作是在公司當女老闆或女主管，也許短髮比較適合，但妳現在的工作是服裝業，接觸的人不同.....」

「可是我會接觸很多廠商啊！都是生意人啊！他們只想賺錢，不會可憐我只有一條腿的！」她自嘲地笑說。

「妳以前還不也是長頭髮。」她姊姊忍不住小聲地說。

敏感的我立刻注意到「以前」兩個字；「以前」？是指她沒坐輪椅之前嗎？

「我不想讓人同情我！」她馬上反駁。

「哎呀這不是什麼同不同情的問題，我說的是妳氣質上的優勢，做造型的目的是要彰顯自己的優點，不是要把妳原來的優點抹滅掉。妳能想像小S留長髮的模樣嗎？林志玲短髮造型是她的敗筆，妳懂我的意思嗎？」

「喔，.......」她點點頭，不說話了。

為了一個髮型問題就討論了半個多小時，接下來，她外表的抗拒性軟化許多，小心地問我：「我還有一個要求，就是希望您拿我賣的衣服來幫我搭配做造型。」

我微微一愣，隨即感覺有趣起來。

「我們有帶一部分衣服過來給您看。」她姊姊立刻把一大包帆布袋抱到會議桌上。

姊妹倆把一大堆服裝散放在長會議桌上，一眼看去，多半都是長裙子、長版上衣，花色五彩繽紛，但款式缺乏變化。

「我知道我的造型很受限，所以想聽聽您的意見。」

「妳出門都是坐輪椅嗎？」

「嗯。」她神情嚴肅地點點頭。

「我們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妳不要單挑這一種款式，盡量把妳所有不同設計的服裝全都帶來，我來幫妳混搭。」

「可是我不能穿短裙長褲ㄟ。」

「不管，妳全都帶來，我再幫妳想辦法。」

她露出難得的笑容，顯得很興奮。

　　　　　　

坦白說，幫她做造型是有點困難，因為她的主觀蠻強的，費了很多口舌和很大耐心去向她解釋，她才願意把我幫她搭配的服裝穿到身上，雖然她姊姊一直在旁邊鼓勵讚美，她的表情仍流露不甘和存疑。

直到我幫她搭配了最後一套，貼身的大圓領蕾絲短版上衣，下身是裙擺長至小腿的傘狀裙，展現腰身和臀部曲線，我故意將她腿部那半邊的裙擺用別針別高抓皺，露出她的一截小腿，穿上九分的蕾絲褲襪，和上衣呼應；另半邊裙擺則自然垂墜遮蔽，再搭配上項鍊和耳環，立刻變得亮麗又浪漫。

這時門外進來一位斯文的年輕男子，對我含笑點頭之後，看到她的眼睛立刻一亮，驚喜笑喊：「喔！買尬！這是妳嗎？我都不認識妳了耶！」

「愛情」真是有魔力，當她一見到男友，馬上化作一個嬌羞的小女生：「不要降啦！人家好害羞喔！」

「妳穿的是我們家的衣服嗎？」男友驚豔地打量她。

「我們家」？敏感的我又聽出什麼。姊姊一面拿手機拍下的妹妹試裝的照片給妹妹的男友看，一面回頭對我解釋：「阿德是我們商品的攝影師，以前都是我妹妹當模特兒，現在多半都是我了，偶而會請網拍模特兒。」

 哦～～難怪！莫非近水樓台先得月，因為拍照而日久生情？

姊姊說她要趕回去出貨，先向我們告辭，我送她走出大門時，她顯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我把我妹妹交給妳了。」她留下這句話，就過街開車離去。我回頭看著她的車子揚長而去，感覺到他們的背後一定有一個不尋常的故事。

回到會議室，我繼續幫她做搭配，這回她有帶來一些短裙和洋裝，她起先不敢穿，不時用求助的眼光看男友，男友也不敢提意見，只哄她說：「妳就聽陳小姐的啦！」

我其實早就想到一個辦法，我有一大堆私藏的大披肩和大圍巾，我讓她穿上短裙和洋裝，然後將大披巾綁在她的腰上或胯部，一邊露出她的腿部，另一邊用自然垂落的披巾下擺蓋住，別有一番風情。

「可惜我的這些披巾和妳的衣服不太搭配。」我說：「不過我只是讓妳看看有這種穿搭法。」

「很好呀！」因為男友不斷讚美，所以她高興地說：「那妳帶我去買可以搭配的配件吧！」

　　　　  

我有一個原則：有關陪人逛街做造型的文章主題在寫主人翁的故事，我就會不登照片和不公布姓名背景；如果文章主題是寫造型方法，我才會刊登造型前後的照片，並且造型過程會輕描淡寫，不在主人翁的背景故事上多著墨。

因為這個案子的主人翁太戲劇化，所以我這篇文章的主題不在於如何幫她做造型。

帶她第一天逛街買配件時，同樣是她的男友開車載我們到百貨公司門口，我推她的輪椅進百貨公司之後，她男友先離去辦事情，叮囑我們快買完之前就打電話給他，他就開車來接我們。

在女店員的幫助下，她很高興地試穿了幾件我幫她挑選的衣飾和配件，四小時很快過去，她拿出手機撥給她男友，要請男友來接我們。

手機撥了好多次，前後撥了快四十分鐘，她男友的手機居然都關機，她的神情越來越焦躁，我安慰她說：「一定是沒電了，沒關係，我們去喝點東西，再等他回電。」

「不對！他有兩支手機，兩支都關機！不可能兩支同時沒電！」她繼續連環奪命扣。

「那他一定是在地下室，才會兩支都接收不到。」

「我姊姊的兩支手機怎麼也沒開！」她一面氣極敗壞地撥電話，一面快哭出來地說。

「不要急啦！我們等一下沒關係。」

「說好是四小時的！」

將近過了一個小時，她男友忽然回電話了：「妳們在哪裡？我一直在等妳們電話呢！」

「等個屁啦！」她對著手機，忽然又哭又叫，把我嚇呆了：「怎麼你和我姐都不接電話？！你們到哪裡去了？你說！」

幸好當天不是假日也不是晚上，下午的百貨公司冷冷清清，但也引來櫃姐們訝異地探頭張望。

我趕緊把她推到洗手間，她掛斷電話，痛哭失聲，我不知所措，問她男友電話，她死都不告訴我。

這時我認識的櫃姐過來幫忙，一陣忙亂，還驚動警衛過來關切，最後大家打電話給救護車，緊急送她去附近的醫院急診室。

急診室的醫生問我是她的家人嗎？我一時真的不知如何回答：「我我我是她的造型師....」

小醫生露出訝異和好笑的表情，好像懷疑我有精神病一樣。

她被打了兩針，安靜了下來，慢慢沈睡過去，我趕緊偷她的手機回撥，找到她男友，請他盡快趕過來。

這整個事件太震撼了，雖然我閱人無數，但還是有點茫然不知所以。

她男友神情木然但憔悴地趕來，看到我只說一聲「抱歉，不好意思」，就匆匆跑去找醫生講話。

我看見他和小醫生在裡面房間說了半天，他的表情始終很沈重，過了一下，小醫生拿著她的記錄單出來，跟護士說了一堆英文專有名詞。

她男友走到我身邊，很內疚地對我說：「不好意思，讓妳捲進我們的事情裡，我在這裡陪她，妳去忙妳的，她姊姊也快來了。」

我遲疑一下，我自己反而感覺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無意地介入了他人的隱私，於是我懷著困惑和不忍的心情告辭了。

 

這事雖然被我暫時擺在一旁，但心裡一直掛念著。

兩個禮拜過去了，她姊姊有一天忽然來找我，一見面就塞個紅包給我：「那天不好意思，多耽誤妳好多時間。」

我和她推推拉拉半天，最後硬把那紅包塞回她皮包裡。

「不要這樣，就算是我在馬路上遇到有人生病了，我也會把她送去醫院的。」我說。

姊姊非常難過和過意不去，為了要讓我諒解，坦誠說出她妹妹的事：「有一天她和阿德出去約會，阿德騎機車載她，結果被一個汽車撞到，汽車還從我妹妹腿上輾過去！」

我瞠目結舌，一陣心痛。

「我妹妹一時經不起這打擊，得了憂鬱症，住院半年多，不肯見阿德，阿德非常內疚，託我去求我妹妹，說他願意照顧她一輩子，他說到做到，幫助我妹妹慢慢康復，可是...心理醫生說她的心理還需要時間.......。」

 她姊姊走了之後，我以為這件事告一段落了，沒想到，又過了一個多禮拜，我居然收到這位妹妹的一封信，密密麻麻寫了一大堆。

「.......我姐姐說您不願意接受那筆酬勞，為了補償您為我所受的驚嚇，只要您不公布我們的姓名和身分，我願意老實告訴您這整個故事，因為我知道我姐姐一定不會告訴您實話。

事情是這樣的，阿德是我們網拍商品的攝影師，最早我不知道我姐姐也喜歡他，因為我姐姐很內向，她喜歡人都不敢說出來，我就不是，有一天我告訴阿德說我喜歡他，問他願不願意和我作朋友，他竟然告訴我說他暗戀我姐姐，我一聽就非常吃醋和生氣，我沒有告訴我姐姐這件事，反而私下告我我姐說我喜歡阿德，阿德也喜歡我，從那天開始，我姐就不理阿德了。

是老天懲罰我吧，我和阿德才剛開始約會沒幾次，就碰到那次倒楣的車禍，知道我會少掉一條腿，我馬上瘋了！每次我看到我姐姐和阿德一起來病房看我，我就會疑心他們背著我搞什麼姦情，我就會發瘋。

您知道嗎？後來我才知道我姐姐拼命求阿德娶我照顧我的時候，阿德竟然鼓起勇氣告訴我姐說他喜歡的其實是她，這對我姐是很大的衝擊，但是她還是決定放棄愛情，騙阿德說她就快要結婚了。

這事是我很久很久之後才知道的，因為阿德問我──妳姐什麼時候結婚啊？對方是什麼人？

真相被揭穿之後，我相信阿德也很痛苦，但是最痛苦的是我，因為我比他們還多了身體上的創痛。

我看了很久很久的心理醫生，一直起伏不定，我和妳買衣服那天所發生的情緒失控的事，後來我告訴我的心理醫生，其實也把我自己嚇到了，如果我不把這個故事說出來，我會悶死的！

現在說出來了，不，應該說是寫出來，我心裡舒服多了。

陳姐，妳可不可以回答一個沒有任何人包括我的心理醫生能回答我的問題──妳說我該怎麼辦？」

 

　　

人家問我現在的工作和我以前當編劇有何不同，我的回答是：「編劇」是把生活中的人和故事寫進戲劇裡 ，我現在的工作則是「戲劇」中的人和故事紛紛走進我的生活裡。

　　

既然問我該怎麼辦，我總要幫她．．．喔不，應該說是「他們」，我該幫他們想出一個辦法。

問題是；這整個故事好像「羅生門」，姊姊和妹妹講的有出入，所以這「謎題」的答案應該在最沈默的男主角身上，他就是手握鑰匙的人，到現在還沒現身出來。

其實應不應該管這檔事，一直在我心裡掙扎，剛巧有位新娘央託我幫她物色婚禮的攝影師，打了幾個電話，所有攝影師都說他們已經沒檔期了，有意和無意的，我找出了那天送那位妹妹去急診時所「偷」到的阿德的手機號碼，我忐忑不安地打給他，像做壞事的小孩一樣緊張。

他接電話的聲音有氣沒力，知道是我時，他可能嚇了一跳，靜默兩秒鐘之後，只僵硬地說了一聲：「有事嗎？」

我很假仙地裝出快樂的聲音，告訴他有個案子找他，他又靜了一秒，說話的力氣出現了：「喔！感謝！是哪一天？」

隔天，他就帶著小筆電和他的作品來找我了，坦白說，我有點緊張和內疚，就好像是我把他騙來似的。

他很認真地向我說明他的作品，一滴兒也不知道我有和那對姊妹背後談論過他似的。

我心不在焉地聽他說話，腦子裡卻一直想找機會套問他和那對姊妹的關係，實在是對不起他。

終於，我逮到一個空隙，假裝一切不知情地冷不防問他：「XX好些了嗎？」

他低著頭，臉色一暗，靜了兩秒鐘，悶悶地說：「好些了，謝謝。」

「那你代我向她問好。」

「嗯。」

他又繼續跟我談他想要怎樣拍攝婚禮的紀錄片，我實在憋不住了，乾脆豁出去，對他直說：「她姊姊有來找過我，要付我顧問費，我不肯收。」

「她還有跟妳說什麼嗎？」他忽然回頭看我，臉色變很難看。

「喔．．．她．．．她沒說什麼，只有告訴我．．．她妹妹發生車禍，所以．．．」

「啪」的一聲，他猛然關上筆電，準備起身離去：「妳不是找我來談攝影的是吧？」

我的雞皮疙瘩馬上冒起來，完了，我不該雞婆的！

沒想到，他轉頭看著我，竟然說：「她有告訴我她來找妳的事。」

啊？

「她叮嚀我，萬一我有遇到妳，絕對要說是我去求她帶我去見她妹妹，我要照顧她妹妹一輩子。」

啊？．．．不是嗎？．．．難道那位妹妹講的才是真的？

「現在，我們三個人都很痛苦，我想您一定了解。那天您看到ＸＸ扣不到我，就立刻抓狂的情況，其實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傻住。

「我知道您曾經當過編劇，我們的故事很適合編成連續劇，我老實向您招認；那天你們去買衣服的時候，我確實是去找她姊姊，告訴她我沒辦法再假裝下去，因為我並不是真的愛ＸＸ，我們爭吵很久，吵得非常厲害，．．．」

說到這裡，他難過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你．．．不愛妹妹，其實．．．愛的還是姊姊？」

他低著頭，以痛苦的沈默回答。

　　　　　　　 

那天晚上，這位妹妹又上我的MSN找我，追問我：「您想好沒有？我到底該怎麼辦？」

「其實妳已經知道答案了，」我這樣打字回答：「不是嗎？」

阿德離去後，我一直都在思索這個答案。

過了許久，她都沒有回應。

「哈囉！妳還好嗎？」我急忙再打字問她。

然後，她的字出現了：「是的」

過一下，又出現幾個字：「但是我做不到」

「妳可以的！」我鼓勵她：「我們第一次見面會談時，妳記得妳跟我說過什麼嗎？妳說殘障的人也有愛美的權利」

她沒有回應，可能是在想吧，我猜。

「我要送妳一個符號、」我繼續打字傳給她：「就是──殘障的人也有愛、美的權利」

有「愛」才會真正的變「美」，「愛不是自私，不是佔有」這句話大家都懂，但是很難做到。

我是造型設計師，來找我做造型的人一定是很愛自己，也很愛他們所愛的人，才希望自己變美，所以讓他們變美的不只是外貌，而是內心所充滿的「愛」。

 

 　　　

我和他們三人的接觸在那次MSN的對談後暫時畫下句點，感謝他們容許我寫下他們的故事，這真的是一個很有教育意義的故事。

我不知道他們三人會怎樣選擇自己的道路，其實他們心裡早就有最好的答案，只要依照那個答案走，就會找到他們最好的歸宿。祝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