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的心跳停止，因為慢慢地有人開始看不見我這個事實，小滿的情緒越來越暴躁。只要一點點刺激，他就會炸毛。
這樣的情形，在我們在醫院裡遇見撞死我的那名司機時，達到最高點。
那司機認得他，攔住小滿，擔心地詢問我的情況。
而我就站在小滿身邊，司機卻沒有看到。
那個罪魁禍首一臉無辜，可他一直對小滿解釋著他的母親就是在這裡住院，病況很緊急，他也是因為擔心和心急，那天才會開快車，撞到了我。
其實是個孝順的人，完全是場意外，這下子，也不知道要怪誰了。
我緊緊抓住小滿將要揮出去的拳頭，帶他走出了醫院。
我感覺自己撐不下去了，對小滿說，今晚，我想去他家過夜。
我很堅持。
小滿大概也感應到了什麼，他也堅持拒絕，要我明天再過去找他，又因為剛才司機的出現，他發了一頓好大的脾氣！
我知道他看著兇手卻什麼也不能為我做的痛苦，我知道他已經意識到即將失去我的痛苦，他用最大的憤怒來武裝這一切。
我是他痛苦的根源，卻什麼也不能為他做，只能緊緊地抱住他。
小滿哭了，在我懷裡，他慢慢接受了我即將消失的事實。
我們回到小滿的家。在他的床上，我忍不住流著淚，說我其實不想死，不想離開他。
小滿說，他會永遠記得我，我永遠是他最愛的人，一直到他死。
那晚，我們擁有了彼此，如果我們真的沒有以後，這該是場最完美的道別。
沒等小滿醒來，我吻了吻他的額頭，一個人走入夜色，離開小滿的家。
我要死了，如果天亮小滿醒來，發現他的身邊躺著一具屍體，那也太噁心了。
我回到車禍最初陳屍的地方，在我失去我的肉體前，我想起了我們初見面那場大雨，以及簷下的那一眼。
那一眼，就是萬年。
回到醫院後，我馬不停蹄地和同事開了兩場會議，因為我明天有兩台刀要處理。
那是在沒有增加臨時急診病患的狀況下。
然後，我也帶了實習醫生，有些小刀可以放手讓他們處理，但我還是得在場。
忙完這一切，也已經晚上十一點了，我回到休息室，換下白袍，背起包包，準備回家。
此時，香住醫生突然來找我。
她是父親的情人，我以前很不待見她，她和父親在一起時還是個有夫之婦。
後來浩一的身體狀況，是她幫我做檢查，也是她幫著我隱瞞浩一已經是個僵屍的事實，所以，現在的我對她，敵意沒那麼深了。
她後來和她丈夫離婚，和父親結婚了。她們怕我不自在，便從家裡搬了出去，而把原來的家留給我住。
這個房子裡，有我最愛的，母親和浩一生活過的痕跡。為此，我感激他們。
也感激上天，讓父親找到第二個他最愛的人。人生真的太長了，以後就算沒有我，還是有人能陪伴照顧他。
「小滿，下星期有空嗎？」
香住醫生笑道。
「我和你父親，要去朋友農場裡採松茸，晚上來吃壽喜燒吧？」
雖然我和父親才是血親關係，但我們通常沒有什麼話聊，都是透過香住醫生傳的話。
浩一死後，我明白了父親並不是不愛我，他是真的沒有空陪我，後來發現事情不對，他很愧疚，但也不大習慣改變跟我相處的模式，所以就繼續這樣相對無言，不過香住醫生願意傳話，我多少也能知道父親的近況。
其實我也是。雖然我對父親從小不太理我這件事已經釋然了，但要我突然改變態度膩著他，我也做不到。
反而現在這樣，是我們之間最舒服的狀態。
「好，我把時間空出來，再告訴妳。」
我考慮了一下，這麼回答。
其實，我一直很想送父親和香住醫生新婚禮物，我已經相中了兩只對表，廣告詞裡號稱萬年不停的，赴下周之約時，我可以拿給他們。
回到家後，我坐在沙發上放空一下，接著便回到房間浴室裡洗個澡。
做完這一切已經將近一點了，我穿著睡袍躺在床上，才開始有空回想今天鏡屋對我說的話。
她說，浩一還在。
那麼，浩一現在在哪裡呢？我的書桌前？我的床邊？或者，就躺在我身邊？
我的床是雙人床，向來都是放著兩個枕頭，一個枕頭我睡，另一個枕頭沒有作用，就靜靜地放在我的枕頭旁邊。
會不會就在這裡？
我側過身，撫了撫身邊的枕頭，問道。
「浩一，你在嗎？」
沒有人回答我。
「我就當你在了。」
「浩一，鏡屋說你沒有離開。為什麼不離開呢？」
「就這樣跟著我七年，你不會覺得很無聊嗎？」
「鏡屋說你再不離開，錯過成佛的機會，就會魂飛魄散，徹底在這天地之間消失。」
「為什麼還要跟著我呢？你擔心我難過嗎？沒有，我已經不難過了。」
「而且，我聽你的話，已經開始在找第二個最愛的人了，雖然現在還沒有找到，但我會找到的。」
「所以跟著我什麼也不做，最後消失。這樣值得嗎？」
如果鏡屋說的是真，那麼，他應該聽得見我說的話。
我必須趕他走，浩一這麼好，我不能讓他魂飛魄散。
就算我看不見他，我希望在他所處的時空裡也能好好的。
我想趕他走，我應該趕他走，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扭成一條毛巾，滴下來的不是水，而是血。
很痛，但我善於隱藏情緒，極力讓自己看起來很平靜。
我今天忙到很晚，是因為我知道我必須這樣做，可我不願意面對這一刻。
我躺在小滿的身邊，他面對著我，靠著我說話。小滿讓我走。他說我不走，就會魂飛魄散，值得嗎？
我想起我剛剛變成殭屍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噁心。
可小滿捧了我的臉，吻住我。他說他不覺得我噁心。
因為我是浩一。
「我覺得值得，因為你是小滿啊！」
我捧住了小滿的臉，吻了他，即使他感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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