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太太的後花園，是小區裡頭唯一栽植了玫瑰的，長莖的西伯利亞玫瑰，亭亭玉立，很有風采。
她很鍾愛玫瑰。西式古典花園造景，玫瑰是后，形形式式的綠葉灌木，也許是國王，也許是弄臣，總還任著玫瑰驕縱，其他姿彩的開花植物，多難以和堅硬耐活的灌木爭土奪地，寵在盆裡養著，不知怎麼，就失去了野生的貴氣。
余先生也喜歡她搞園藝。
從台北來到上海，犧牲了平和便利，起碼多了一方讓她施展綠拇指天賦的庭園。這樣的庭園小區，其實在上海市區也找不著；幸好余先生的公司也不設在吵擾的徐家匯、或者美人遲暮的衡山路，反倒位於徐涇方向的市郊鎮區。他就近，覓了這個戶戶皆獨棟單院的涉外小區。這個叫做怡園的小區，以一條清淺的水道、一排丈高的冷杉木，和附近的民房隔了開來，好像護城河與城垛，抵擋著鄉人隨地便溺的貧困髒污，慢火細熬著怡園人家的虛榮。
因為是涉外單位，住得多是洋人，或者台港家眷。小區裡的別墅紅瓦白牆，大同小異的美式設計。前庭窄，稍有斜度的小草坪，一側是平矮的車房；後院開敞，都是四坪見方的綠地，有的人家聽其荒草蔓長，有的十分掛心，一剪一剪修葺得容光煥發，像剛出了理容院的優雅士紳閨秀，有的矯情小氣，金枝玉葉烘托著假山濁水，有的一派禪意，彎曲的鵝卵石小徑旁什麼沒有，只盡頭鎮了一座傘頂圓身的和式石燈，夜裡暖暖的迎著遲歸的人。
余先生正是讓這一方綠地給吸引了，捨棄原先公司代為安排的酒店式公寓套房，入住到怡園的別墅；一個月房費兩千元，以美金為單位。
她心理知道，莫不是為了討她開心嗎？知道她從不沾五味廚料，但為了把他們安和路公寓陽台那尊曇花翻盆，她可以兩手玩污不倦，汗滴累土。
可她又有什麼值得開心呢？先生外派上海兩年，她在台北兼職翻譯，閒時把弄花草，學學法文；婆家不經常串門，對於她老推說種種原因，延耽懷孕生子任務，多不諒解；她知道，也不怨。自己娘家也急，不過她老覺得，彷彿還應該再等個好時機。余太太就這樣在華燈初上的敦化南路晃悠，信步到娃娃屋咖啡店，巧遇到先生的同事李某之妻。兩人店裡面對坐著，品食特有名氣的奶烙塔。李妻說話支吾，老問余太太對先生遠方的作息掌握多少，對公司裡那位花枝招展的黃副理又知聞多少。看著眼前這個跟她一樣苦守寒窯的女人，余太太只覺得胸口有多少話，都不足對外人道，這一氣悶，又蒸餾為鼻頭的酸楚。
余先生見太太低頭恍神、心思漂浮，走過來接過她手上拎著的假毛大衣，借勢摟緊她的肩。
找一天沒那麼冷，我來幫妳把花園鬆鬆土。他在太太臉頰邊深啄了一下。
她感覺他的嘴唇像冷藏過的肉。自己的頰，也像。
當時，她急急忙忙理了雜物買了機票，即刻衝撞而來。其實，她並沒那麼小心眼，信不過先生，但從旁人嘴裡聽了閒話，總還是憋勁，不如趁機來探探虛實。
第一回來大陸，出了機艙，就趕上上海的冬天。
上海的冬天比哪兒都冷。沒有中央供暖系統，家家都得沒日沒夜地啟動空調，屋子的偏角隔間處，還是陰陰地冷。不過，余太太總有她自己的辦法對付。
她把傢俱精簡的暫居地，以玄關的金鳳花、沙發旁的線蕨、還有臥室裡的千日紅，巧佈出先生喜歡的含蓄溫馨；樓梯轉角處安了扇天窗，底下那株栽在青花白玉洗盆裡的山茶，過些時候，也會笑出綠芽罷。後花園的七里香旁，前任屋主，拉拉雜雜地植了各式花草，因為天冷，只有西伯利亞種的玫瑰，仍堅持了生機；經過余太太又是袪寒又是灑肥的細緻照料，幾天後，竟然接二連三，發了花苞。就這樣，一如在台北，上海怡園裡的街坊，都誇她婉約靜定；可是，余太太那麼清楚，那不過是人前。
這是她的性格陰影。她把倩笑的花蕾，展露對外，讓余先生握在掌心的，卻都是鋒利的刺。
為什麼就是對他沒有耐心呢？動輒，她就要把他起頭的小彆扭搧風撩火，就要提高音量及至先生低首不語。妳就一定要爭贏嗎？余先生老是蹙眉問她。
她不願回答。她知道先生刻意讓她，可這個讓，還挾有幾分損氣；即便她覺得最終繳了他的械，心理也老不舒坦。婚前三年的交往如是，婚後這三年，兩人的相處，說好則是平疇順展，沒有高山低谷，說不好，則就像風乾的枯骨，生前美貌不再，至於腥臭，也已經消散殆盡。
再巧的手藝，如果下藥不對症，也挽救不回蟲蝕的花蕾。余太太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是，這病根，無形無影，該怎麼找起？
余先生很允許太太買些華麗衣飾，她也愛上老西門一帶，找個工夫不生的舊裁縫，把在茂名南路洋材店購得的布，點化成一身身玲瓏的旗袍。偶爾，倆人結伴上東台路，淘撿真真假假的晚清古玩。余先生知道她不親家事，請了一位江西籍的小保姆，固定來家裡收綴打掃，烹煮晚膳用的三菜一湯。週末夜裡，倘若余先生應酬去了，她一個人就到怡園的酒吧俱樂部，聽菲律賓樂隊唱歌。生活看來好似艷抹顏彩，但骨子裡，其實沾染幾分異鄉的寂寞。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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