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小說可以不尊重隱私權，但並不是窺視別人，而是暫時或多或少的認同，像演員沉浸在一個角色裡，也成為自身的一次經驗」這是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惘然記》中的部分自序，不僅是對其中引來極大非議來的短篇「色，戒」，做了某種程度的辯護，也道出了一個優秀小說家不得不鑽入筆下角色（正派或反派）的內心世界，而非只是運用自己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一味主觀地形塑角色性格的矛盾心情。
也就是這樣涉入角色甚深，張愛玲的文字也帶領著讀者進入角色內心，並非只能站在外面謾罵或附和，從中看出那個動盪時代的扭曲與壓抑，還給小說人物一個較為符合人性的評價；縱然是狡詐、冷酷的「漢奸」，也有卸下武裝、為伊人傾心的一面；雖是愛國熱血青年，一旦陷入情感糾葛，也難違自己的私心，在暗殺計畫臨門一腳之際，本能的慾望終究戰勝了民族大義，放了奸佞，也賠上了自己的性命。這樣極度悖離政治正確的情節，自然不符當時反日的社會氛圍，「文化漢奸」的罵名隨之而來，但冷傲如張愛玲，又豈會在意這種膚淺的批評，反而甘心反覆雕琢近三十年，才放心交出這篇後人再難超越的文字魔障。
該怎麼看待《色，戒》這部小說與電影，或說該怎麼看待其中的主人翁──易先生與王佳芝？用政治正確的角度，批評它不符忠孝節義，太封建；用羅曼史的標準，將之比擬為混亂時局中一齣帶有遺憾的愛情悲劇，太浪漫。「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占有。」張愛玲這段形容他倆之間的關係，寫得極好。無關民族情感（漢奸與女特務的誓不兩立）、也談不上轟轟烈烈的愛情（中年男子得到生命中的紅粉知己、情竇初開少女找到真命天子），這段似真似戲的懵懂情愫，其實只是一連串權力與慾望不斷主客易位的過程，看似老易完全征服了王佳芝的肉體與靈魂，要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但從另一個角度看，王佳芝不也攻陷了這個特務頭子不輕信人言的心防，透過她的肉體，易先生彷彿找到了身處亂世的卑微存在感。
這樣，究竟是誰征服了誰、誰是虎，誰是倀、是肉體依賴，或是情濃得化不開？的確難有定論，唯一確定的是，這段情慾糾葛，在那段時空中，這段畸型的感情將兩人緊緊地圈牢在一起，曾經存在，卻極其短暫，一切隨著王佳芝被槍決後灰飛煙滅，不管是張愛玲的小說或李安的電影，都留給觀者無限的遐想，或許，這部小說的名字──《惘然記》，才是最好的註解：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去年李安用《斷背山》證明了他改編艱澀短篇小說的本事，今年的《色，戒》同樣沒讓我們失望。嚴格說來，我不敢說李安的電影超越了張愛玲的小說，但我認為，李安用影像說故事的功力，很可能解開了張愛玲藏諸小說中的文字密碼，我甚至認為《色，戒》是兩人共同創作出來的，張愛玲的文字是故事血肉，文字的言外之意則是靈魂，而李安正是抓住那縷魂魄之人，缺少了任何一方，都將不完整，張愛玲若地下有知，我想她應該會很高興遇上這個知音。
初讀《色，戒》原著，不過十行，就被張愛玲隱晦且精煉至極的文字阻擋在故事之外，有點意識流的寫法，隨著主人翁的心境的轉折，場景也在故事發生的那四年之間任意流轉，再加上那時複雜的歷史情境，閱讀時一不留神，就被拋得老遠，惜字如金的張愛玲，每個字的背後都藏了千言萬語，只得反覆咀嚼，方能稍稍進入情節之中，的確不是一篇「好看」的小說，幸而纖細如水的李安把小說讀得透徹，用鏡頭把阻絕讀者的那道牆搬開，看完電影，讓人覺得一切都豁然開朗了。電影幾乎忠於原著，卻沒有小說的沉鬱，流暢的程度令人意外，李安用影像填補了張愛玲文字之中大量欲言又止的斷層，拉進了與觀眾的距離，技法純熟又不落痕跡，是極少數我認為改編非常成功的文學電影。
更讓我感動的是，李安不僅提煉出小說的精髓，在細節方面更是力求滴水不漏，他竭盡所能地還原小說場景的一磚一瓦、人物服裝與言行舉止，大至街景、家具，小至王佳芝的旗袍、三輪車上的小風車，無不力求忠實地躍然銀幕之上（當然，這等豪舉必須建立在龐大的資金後援之上），甚至小說中可能影射的真實人物（丁默邨與鄭蘋如），也費了十足的功夫去考究他們的背景，根據李安的說法，這是一段搶救與保存那段動盪歷史的過程，如果現在不把那些僅存的記憶，用影像記錄下來，將來就永遠不可能了，讓人不禁感嘆，在視法治為無物、選舉至上的政客統治下，把「去中華民國」炒作成主流意識的台灣，居然還有人這麼用心地看待那段民國史，這個人還是全民認可的「台灣之光」，不僅格外難得與珍貴，更賞了那些無知政客狠狠一記耳光。
《色，戒》原著短短不過一萬三千餘字，內容又晦暗難明，要改編撐起一部電影的規模，的確免不了要「加油添醋」一番，如何不讓人覺得冗長囉唆，對改編者而言確是一大挑戰。勇於挑戰禁忌的李安，選擇在易先生與王佳芝間的情慾展現上大膽發揮，其結果就是交出了三段令人臉紅心跳、火辣辣的床戲。某些吃慣重鹹的媒體，更是如獲至寶，每天拿著放大鏡在拼命在梁朝偉、湯唯的私密處上大作文章，手法已經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境界，連李安都得跳出來再三澄清，這不是色情片，這是何等荒謬的景象啊！一個大導演的作品，竟然被糟蹋到這種程度，李安的難過與沮喪可以想見，媒體想消費李安，固然無可厚非，但這樣的手法，實在拙劣到令人抓狂。
不過坦白說，乍看這三段如此寫實的性愛畫面，心裡除了震驚（因為實在是太逼真了），根本沒有其他想法，待激情過後，才能冷靜思索這幾段床戲是否有其必要，畢竟，張愛玲在原著中對男女之事幾乎沒有描述，只留下了「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寥寥數語，這樣的添加，究竟是加分或是減分？我想先不論這些戲份的藝術價值，光憑李安有勇氣挑戰台灣觀眾保守的視覺神經，以及甘願捨棄廣大未成年觀眾市場，就已經值得喝采了，更不要提這幾段情慾戲獲得多少好評了，是不是渲染色情，已不辯自明。
我把這段肉體關係解讀成易先生與王佳芝諜對諜心理戰的延伸，從一開始男方的猙獰、粗暴，女方的恐懼、臣服，轉變成男方撤防，放心讓女方主導，象徵著愛國女特務從弱勢到占了上風，陰沉的漢奸，被攻破心防，一步步走向敵人設下的致命陷阱而不自知；而王佳芝動了真情，暗自取消刺殺的念頭，也在此埋下了伏筆（在這麼多次交歡的過程中，有多少次可以下手的機會，但她都放棄了）。性愛在這裡只是個媒介，經由這個媒介，李安嘗試把男女情愛中最幽微難測的心理層面，藉著男女演員的投入的表情、劇烈肢體的動作、做愛體位的轉換，「赤裸裸」地呈現出來，震撼人心的力量，當然也就超越任何的表演形式了。
照理說，看這麼沉重的片子，電影院理應不會有笑聲的，但看到優質偶像王力宏在片中剛開始的表現，我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而且很顯然的，不是只有我一個在笑）。有幾度我還以為他把台詞當成Rap一樣在唸，看得我冷汗直流，心想李安是想砸了自己的招牌嗎？還好，結果不是我想的那樣，在電影後段，王力宏有漸入佳境之感，甚至有超乎預期的表現。或許正是因為那樣青澀、稚嫩的演技，恰好呼應了鄺裕民這個角色初期的天真與愚勇，而後段王力宏的蛻變，我想李安應該也花了不少心力指導，幫這個音樂才子開了演戲的竅門，也不得不佩服李安選角眼光與指導新人的耐心。
湯唯的表現則是讓人眼睛一亮（演技與身材都是），把張愛玲筆下的王佳芝從學生時期滿腔熱血的的清純少女，到承受煎熬與恐懼壓力的女特務，這段從女孩被迫快速蛻變為女人的過程，詮釋得活靈活現，用讓人驚艷的演技，粉碎先前外界一致的看衰，我想她應該是繼章子怡後，李安又發掘出一顆將在國際大放異彩的明日之星。至於梁朝偉的功力深厚就無須再贅言了，雖然挑戰過去甚少接觸的反派角色，又是個城府甚深的老狐狸，對他來說依然游刃有餘，加上那雙憂鬱的電眼，永遠都是票房的保證（我周遭有許多師奶聽到電影卡司有梁朝偉就直接埋單）。縱觀華人電影圈，要找到符合易先生這個角色形象與氣質的演員，我想除了梁朝偉，應不作第二人想了。
如果這篇小說是描寫一個女人探索自我的過程，那麼王佳芝的這段歷程實在讓人格外覺得辛酸與不捨。從學生玩票性質的話劇開始，她就展現了十足的愛國熱情，當鄺裕民號召學生暗殺團之時，她更是義無反顧，自願獻身當誘敵的美人，從未嘗過愛情滋味的她，卻在救國的使命感驅使下，把自己的身體與靈魂，交給了不是自己最愛的人，明明是敵人，卻要與他演一場愛人的戲，本該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卻都在虛情假意中度過，而且是到了生命終結前夕，才有那麼一點點被愛的感覺，雖是死而無憾，卻讓觀者無限悵然，願意選擇這樣的人生，除了需要極大的勇氣，而且沒有幾分傻，恐怕還做不來。
張愛玲，這位華人文壇永遠的才女，其華麗的文字，似乎時時刻刻都在召喚臣服於她文字魔力之下的追隨者，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改編自她的作品搬上舞台或大銀幕，這次《色，戒》有如命定般地找上了李安，這兩者相遇激盪出的傲人獲獎成就，讓人隱隱又嗅到了《斷背山》的味道。去年，李安告訴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座斷背山」，顛覆了奧斯卡的評選標準，今年，這個人人心中也都有的那只「色戒」，又會給張迷或李安迷們帶來什麼樣的驚奇？兩者皆是的我非常期待。
圖片取自：
http://outnow.ch/Media/Img/2007/LustCaution/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