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藍帖信走進「音樂之都」時，一種悠閒的鋼琴旋律如春藤般迎向他。接著他全身的細胞就都張開了「耳朵」，被無形的氛圍纏繞著。
他聽得出這是貝多芬在一八○一年耳疾還沒發作前的升Ｃ小調創作──第44號鋼琴奏鳴曲「月光」。那時的貝多芬剛剛擺脫崖頓和莫札特的古典派曲風，所以給人清新的感覺。
這是他第一次光臨「音樂之都」。
他從未見過如此小巧卻有格調的咖啡館。當他第一步踏入門內，就因館內的佈置而耳目一新！該怎麼形容呢？他彷彿來到了的真正的音樂之城維也納。
柔和的燭光之下，所有的裝潢都是一種質樸的原木色澤。館內的中央有一小型的大理石噴水池，綴飾著精緻的羅丹石雕。每塊桌布都是一件織工精細的藝術品；桌子一旁還附有簡式音響設備及耳機；地毯是經過處理的粗麻編織。室內的壁上，是一件件的陳列品，彷如一座小型的展示館。再仔細一看，每一格展示品皆不同卻又互相關聯。
他最先看到的是貝多芬的油畫肖像，然後是手稿、信件複製品、樂譜、生平介紹文字、名曲概述、語錄、古蹟相片…。靠室內一隅還放著一部中古立式鋼琴，上面擺放著一張發黃的貝多芬小照。
「這是我們的『貝多芬週』，歡迎光臨！」
一個親切的嗓音從背景音樂中傳入他耳朵，一位中年紳士站立在櫃台後面對他微笑：「這一週裏，『音樂之都』都播放著貝多芬的作品。每天晚上有一場現場小型演奏會，不過我可請不起大樂團，只是幾個懂音樂的朋友的即興表演。」
「是『月光』？作品27號的第二首？」藍帖信略閉眼露出陶醉的神情，然後點頭和善地詢問。
「我喜歡行家！」老板從櫃台後伸出一隻手和藍帖信相握。
「第一次來？我叫賴世鳴，您好。」
「是朋友的口碑，果然不虛此行。我叫藍帖信，幸會。」
賴世鳴把一個高腳杯放在櫃台上，拿起一瓶蘇格蘭八五年份紅酒，倒了三分之一杯：「這杯我請客，是本店的慣例。怕影響您品味咖啡，所以只請一杯。」
芳郁的發酵葡萄香味傳進藍帖信鼻粘膜，藍帖信索性就櫃台前的高腳椅坐下，把酒提至嘴巴：「恭敬不如從命！」先啜了一口，果然是香酩！
「右首貝多芬的手稿邊有一個好座位，來杯純正的義式卡布其諾如何？或者本店特調的不加糖藍山咖啡？」
藍帖信剛好坐飲完香醇的紅酒。
「給我卡布其諾，不過我可能需要兩個鐘頭才喝得完上面的泡沫」他溫雅地對著老闆笑著：「因為進了貴店，我已經開始醉了！」說著藍帖信走向指定的桌次。
當老闆把一杯精緻的卡布其諾放到藍帖信的面前時，「月光」已演奏完畢。另一曲恬適的樂曲接場，是第六交響曲。
藍帖信看著咖啡杯中細緻均勻泡沫，由氣味他就可以肯定老板調製咖啡的火候，正想品嚐的時候，見到鄰座有落單的客人，正閉眼享受貝多芬的鄉間愉悅音符，陶醉在輕快的節奏裡，用手指在桌上輕敲著拍子。
藍帖信非常中意這個喝咖啡聽音樂的場所，以往他總是關在自己的醫生宿舍，載上厚重的高輸出率傳真耳機，躺在床上聽交響樂，有時甚至把它當作是催眠曲。現在卻覺得有些羞愧，自己實在太糟塌大師的心血…。
輕啜一口咖啡，紅酒的香味在唇間尚未退盡，混合了卡布其諾另有一番味道。田園交響的樂聲如一條清溪，潺潺流注入耳膜…。藍帖信覺得自己化成了一條魚，在鄉野的小溪中快樂地隨波逐流，樂曲聲中各種不同樂器的音色都變成了兩岸的風景，在自在舒適中對靈魂做一次洗滌…。
藍帖信一時感到無限的沉迷，要是早發現這樣一個地方就好了：身為精神科醫師，比任何一位精神病患都需要調劑！從來沒有人去關心心理醫師所承受的壓力。他們不斷地去吸取病人異化的精神狀態經驗，就像一塊海綿吸入了大量的有害液體，如果不在清水中好好的釋放、洗淨，總有一天海綿也會因而變質腐壞或僵硬！
田園交響曲由「歡樂的集會」樂曲轉入重低音，鼓鈸的風雨之夜…各種樂器如大崖的波浪四面湧來，藍帖信也閉上眼睛，開放「全聽覺」接受靈魂的撞擊！
忽然間，一聲狂嘯，有重物仆倒在地的聲音。藍帖信睜開眼一看，臨桌的男人竟然整個人趴倒在地，臉朝下，就這樣靠在他的腳邊！
身為一個醫生，藍帖信當然知道有了緊急狀況。他馬上把那人的身體平放在地上，臉翻轉過來往上…
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有兩秒鐘的時間，他看到那人的臉上迅速閃過各種顏色的光芒…那種情形，就好像一個電焊工在焊接時，會有刺眼的強光反射在臉上一樣…。可是現場是咖啡館，不消說，四周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此類的電銲工作在進行，何況是彩色的閃光…。
眾人不約而同地把注意力轉移到蹲伏在地上的藍帖信，發出了一些沉悶的驚異聲。老板也隨即發現有異狀而離開櫃台向他走來。
那昏厥的人臉上已不再有任何奇異的光線，正緩緩睜開眼睛。藍帖信正替他解開胸前的扣子，好讓他可以舒緩地深呼吸。但當他接觸到他的脈搏時著實嚇了一大跳！即使一個心臟病患也不可能有如此急促、驚悸的心跳！
「他怎麼了？」賴世鳴也跪到藍帖信的身邊，關懷顧客的情況。
「可能是心臟病發作或突然性休克，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藍帖信心中正在懷疑自己剛剛在第一時間看到的奇異景象…
「需不需要叫救護車？」賴世鳴一邊把室內的大燈打開，一邊問藍帖信。這時躺臥在地上的男人已經醒轉，慢慢坐了起來。
「不用，我還好！只是一時失了神而已…」那位甦醒的男人說。
藍帖信一邊把他扶起來，一邊向賴世鳴說：「不要緊，我是一個醫生，他的狀況已經好轉起來。」
「我去倒杯水給他喝。」賴世鳴說著快步朝櫃檯走去。
等那男人又在椅子上坐定，藍帖信才坐到他對面：「剛剛被你嚇一跳！我叫藍帖信，是個精神科醫生。」
「…只是作了一場惡夢…我是舒志泉，在大學教音樂。剛才真抱歉，謝謝您的幫忙…。」
他們一見如故。
＊ ＊ ＊
「那是一個奇怪的地方，我不知道在哪裡…有許多人站在道路的兩旁，大家都在等待著…等了好久好久，忽然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像一大群蚊子的嗡嗡聲，由遠而近…。還有一種固定的節奏聲音間雜著。我不知道那是甚麼，聲音愈來愈大，一大隊人穿著奇怪的衣服，戴著奇怪的帽子走來…街道兩旁的人都跪著不敢抬頭…那隊人走到了我的面前，我被聲音吵得受不了，於是摀著耳朵…忽然大家狂叫奔跑，亂成一團，有個長著白鬍鬚的老人倒在我的眼前，圓瞪瞪的眼白看著我，身上流著血，他說：『給你，快把它藏起來！』然後就死了。我嚇得不停地流淚，擦也擦不乾淨。
他的手在我面前張開，有一顆白色的珠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於是我就拿了那顆珠子，不斷地跑…不斷地跑…然後我就…不知道了。」
「難道你不記得在哪裡？你的家人呢？那是甚麼時候的事了？」藍帖信用溫和的聲音詢問著。
「我不知道，我說過那只是一場夢，連我自己是不是那個小孩子我都不能確定…我沒有家人，從我懂事以後就是單身一人，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親是誰？我的養父還來不及告訴我一切，我十六歲時他就飛機失事死了。他是一個音樂家，留下了一筆遺產和滿是樂器的大房子給我，我的生涯規劃都是他生前早就訂定的，律師會按時給我提示。」
「真是稀奇！難道你沒有十二歲之前的任何記憶？」
「是的，從來沒有人相信，但那是真的，就連一些可以查出身世的相片都沒有！我記得養父生前曾經帶著我到世界各國去演奏，後來到了台灣之後才安定下來，那時我已經十五歲了。」
「你的身世一定有人知道，不然也該會留下一些記錄。你有沒有向律師查問？也許你養父告訴過他？」
「我試過，但他根本不清楚。他說養父曾告訴過他，在保險箱裡存著些和我身世有關的秘密。但從養父留給我的遺物中，我卻找不到有關的記錄…。」舒志泉說：「改天我帶你到我住處參觀。你想不想聽聽我的另一個夢？」
「當然，如果可能，請你仔細點說。」
「我在石頭上坐著，有一棵樹，長得好快好快，沒有甚麼枝椏，兩旁的葉子長得很對稱，像一把一把的扇子一樣。那是一棵銀色的樹，不斷地往上生長，不斷地。長得比椰子樹還高！我看到樹頂形成了花苞，正期待著花開…忽然間風雨大作，天上烏雲密佈，一道閃電擊到了那棵樹…然後，花苞漸漸地開了…我看到刺眼的強光，眼睛刺痛得睜不開，看不清楚花朵的模樣…忽然又天地一片灰暗，連樹都看不見…天上裂開了一個雲洞，有亮光照射出來…就是那個光！就是那個光！沒什麼…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舒志泉，舒志泉！你怎麼了？你還好吧？」藍帖信拍打著他的臉頰。
舒志泉回過神來：「哦…還好，我是怎麼了？」
「你剛剛說著說著就入了神，像著魔一樣…對了，就是你說了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好像中了邪一樣。」
「真的？不瞞你說，我經常被這個夢嚇醒，尤其是聽貝多芬『田園交響曲』的時候。其實，這個夢也並不是很駭人，你不覺得嗎？」
「的確沒錯，你經常做這個夢嗎？」
舒志泉一臉吃驚：「你怎麼知道？這個夢困擾我許多年了！簡直是我與生俱來的夢魘。而且有時還會暫時失聰。」
「上回在『音樂之都』的時候，你無緣無故昏倒，難道也是…？」
「沒錯！我當時聽音樂入了神，也是進入了這個夢境。可是真奇怪？每次夢到了天上裂開了一個雲洞，有亮光照射出來就醒了！」
藍帖信本來想告訴舒志泉那天在咖啡館從他臉上所見到的異象，但回頭想想，他心中的苦惱已經夠多了！又何必增加他的困擾？何況那天只是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現了這個奇怪的現象，說不定是自己一時眼花，發生的錯覺，如果沒有進一步的發現，只是一些彩色的閃光，實在不能表示些甚麼。
「你是個精神科醫生，對於我的夢境做何解釋呢？」舒志泉問。
「夢通常是一種潛意識情緒的表現。一般人作夢是一些長久被累積及壓抑的情緒的發洩，依照心理學大師佛洛依德的說法：凡是人的基本慾望或潛在經驗都可能在意識轉弱或休息時，藉由夢境抒發出來。這種現象有助於精神狀態的平衡。日本精神醫學專家太原健士郎也在夢境這一方面做過許多研究，證實夢雖有其不合理性和荒謬的特質，卻都與人的經驗與心理有直接的關聯性。只是現實的經驗往往被『夢的工廠』經過扭曲、變形、壓縮、鑲合、穿插的再製手續之後，才以作夢者不能理解的樣貌呈現出來。這樣的結果，可以避免原來的壓抑情緒，又重新成為一種壓力留存在夢者心裡。」
「但是我的夢卻一直成為我生活中的一個不解的困惑…」
「沒錯，由你的描述和遭遇看來，你的夢不但不是一種情緒的發洩，反而成為你實際生活中的負擔。也許，你需要從根本解開這個夢的謎底，才能令它消失。」
「有什麼方法可以令它消失呢？你能幫我嗎？」
「依我的推斷，這個夢一定和你的出身有關連，如果你能查出自己小時候的遭遇的話，說不定就能解除這個夢的魔咒。」
「那太難了！多少年來我從未放棄探查自己的童年和身世，可是…」
「一無所獲？」藍帖信接著說：「也許，你可以試試別的方法。」
「別的方法？」
「嗯。」藍帖信點點頭。
和舒志泉才認識一天，他不知道為何對他這麼熱心？還把他請到醫生宿舍做客。想一想，大概是因為和他在「音樂之都」結緣，既年齡相仿，彼此對音樂有著共同的興趣吧？其次也是為了自己的好奇心，改不了對懸奇案件的好管閒事。現在藍帖信決定好人做到底，除了幫忙探查舒志泉的身世之外，他打算試試自己最近正在鑽研的精神醫學特技──精神催眠治療法。說不定用在舒志泉身上，真的可以探知他埋藏多年，連自己都不解的身世之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