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我朋友的車,腦海裏一直想著這個應該算是陌生的女子。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季節的關係,我總覺得她給人的感覺很冷。
這種人應該在夏天認識,才不需要吹冷氣。
如果在冬天認識,就應了那句成語:“雪上加霜”。
就在我逐漸淡忘這個女孩時,她卻又再度出現。
這次仍然是在火車站,買預售票的窗口前。
「Hi!又遇見你了。」她從後面輕拍我的肩膀。
『是啊!真巧。妳也是來買火車票嗎?』
「到火車站不買票,難道買毛線衣?」
『真是金玉良言,小弟茅塞頓開。』我已經習慣了她的幽默。
「你買哪天的票?」
『明天下午那班4點55分的莒光號。』
「很好,買兩張吧!」
隔天,在月台上,我遠遠地看到她的微笑。
這次她穿著淺藍色風衣外套,米白色直挺牛仔褲,和上次一樣的暗紅色馬靴。
仍然是青天白日滿地紅。
『妳那麼熱愛中華民國嗎?』我打趣地問著。
「你說什麼?」她歛起了笑容。
『我是指妳衣服的顏色。』我納悶地回答,並思索剛剛的玩笑有何不妥之處。
「喔。」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想不僅旁人很難欣賞她的幽默感,她似乎也很難容許旁人的幽默感。
在車上,我們繼續交談。我才知道她的名字:欣蕊和Cinderella。
我們之間,沒有曾經共有的經歷,也沒有同時屬於我們的朋友。
因此,我們的交談,與其說是找話題,不如說是試著滿足對彼此的好奇。
『妳到美國打算唸什麼?』
「教育統計。」
『只唸碩士?還是要唸博士?』
「如果可能,我希望待在國外愈久愈好,最好不用回來台灣。」
『妳那麼討厭台灣?』
「很多人都討厭台灣吧!不只是我。何況,國外的天空比較遼闊。」
『我覺得想到國外求學或生活,是自己的事,沒必要扯到台灣的環境。』
我深吸了一口氣,企圖讓自己的膽子強壯一點。
『台灣的環境確實很爛,但也不用說成好像因為台灣太爛,而“逼”妳
不得不到國外去求學或生活。』
『每個人當然都有權利追求更好的生活環境或求學機會,』我看了她一眼:
『但追求的同時,也該勇於承認自己的欲望,而不必找代罪羔羊。』
「你教訓得很好。」她的口氣依舊冷冰。
『對不起。這是一個想出國卻又無法出國的人的酸葡萄心理作祟,妳別意。』
「我是說真的。我一直很想出國,卻從不知道為何要出國。」
她的聲音變得柔和:
「而通常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就是“台灣很爛”,或是“大家都出去”。」
她用右手摸了摸右耳垂,嘆口氣說:
「有時想想,去國外鍍了一層金,好像也不能改變什麼。」她呢喃說著。
『那妳男友怎麼辦?』
「他?應該快分了吧!」
『啊?為什麼?』
「跟他在一起時是年少無知,現在我想離開他了。」
『不會是因為上次在台北火車站的事吧!?』
「即使沒發生那件事,我跟他仍然是名存實亡。所以,我很慶幸。」
她又用右手再摸了一次右耳垂,彷彿鬆了一口氣地說著。
順著她的動作,我不禁瞥了一眼她的耳朵,透明水晶的耳環卻已經不見。
穿了耳洞的耳垂,似乎透露出一些空虛。
『今天怎麼沒戴耳環?』
「誰規定穿耳洞就必須戴耳環?」
『嗯…我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也只是回答,不代表我不高興。」她淡然地回答。
交談似乎結束,只剩下火車的引擎聲,和後座小孩吵著要吃魷魚絲的哭鬧聲。
這種沈默的氣氛,從嘉義持續到新竹。
她左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她的視線總是停留在遠方。
而這種遠方,隨著火車的移動而移動。
天空中飄過的雲,鐵軌旁奔馳的樹,農田上矗立的廣告標語,
都不能干擾她的視線。
「那個水晶耳環是他送給我的情人節禮物。」
在火車快到新竹,列車長用客家話提醒要下車的旅客別忘了隨身的行李時,
她突然開了口。在我還來不及反應該接什麼話時,她又接著說:
「我還為了這副耳環,特地去穿了耳洞。」她又摸一下右耳垂。
如果我沒算錯,這是從開始沈默的嘉義算起的第六次同樣的動作。
「那時我們南北相隔,想念他時,我總會戴上耳環,撫摸耳環上的水晶。」
第七次了。
「今年畢業,到台北補托福,剛開始時很高興,因為不用再忍受相思之苦。」
『現在呢?』我終於掌握住空檔,插進一句話。
「現在發現,一段不再需要思念的感情根本不叫感情。」
『有點難懂。』
「思念是用腦子想,相處是用眼睛看。可以思念的感情總是比較美。」
『為什麼呢?』
「因為腦子容易美化,眼睛卻只能笨拙地反應現實。」
她終於嘆了一口氣,在第八次之後。
「算了,我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再去思念他了。」
我不忍心再去計算她撫摸右耳垂的次數,沈默地思考她剛剛所說的話。
一如沈默的她。只是沈默的我正在思考,沈默的她是否正在思念呢?
我想她一定以為拔掉耳環就可以拋棄曾有的感情,斷絕所有的思念。
但即使透明水晶的耳環已經不見,她仍會不知不覺地撫摸著她的右耳垂。
她希望給她自己所有不思念他的理由,卻還保有思念他的習慣。
有形的耳環易丟,無形的感情不是說拋就能拋的。
因為可以輕易拋棄的,又怎能叫感情?
「終於到台北了。」她穿上外套,微笑地看著我:
「一起去吃個東西吧!我該請你。」
『Why?』
「唷!講英文喔!難道你忘了我還沒給你車票錢嗎?」
她突然很燦爛地笑著。我不禁看得呆了……
也許因為她的笑容很燦爛,也許只因為我沒見過她如此輕鬆而不帶低溫的笑容。
雖然我知道在南極的冰山上也會看到太陽,但總無法將冰山和太陽聯想在一起。
「車票是571元,我們去吃頓好一點的吧!」她興致勃勃地提議。
『妳不是要“請”我?』
「你覺得可能嗎?」
『我想一定不可能。』
「知道就好。因為認識我算你倒楣,所以還是把這571元用掉比較好。」
『好吧!』
我們在台北火車站附近找了家西餐廳,那是一家服務生微笑地很誇張的店。
通常這種西餐廳的價位會跟服務生的微笑成正比。
我們邊吃邊聊,她開始訴說她的大學生活,還有她在台北的悲慘歲月。
悲慘是她用的形容詞。
對我而言,一客500元的牛排才叫悲慘。更慘的是,還得加一成服務費。
『要加一成服務費真的很沒道理。』走出餐廳,我有點不情願地抱怨。
「當然要加呀!不然人家為何要很有禮貌地微笑說著:“歡迎光臨”呢?」
『我倒寧願服務生罵我:“幹嘛要來”?然後省下這一成服務費。』
「你的幽默感比我還奇怪。」她又燦爛地笑著。
『不敢不敢。在妳面前,我的幽默感只是比較具有人性而已。』
「你拐彎抹角地罵我喔!」她用開玩笑似地口吻說著。
沒想到她也跟一般的女孩子一樣,會開這種正常的玩笑。
「還有21元,吃什麼呢?」大概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她的語音有點發顫。
「哇!那裏有賣紅豆餅的,」她指著一個在對街的歐巴桑:「吃紅豆餅好嗎?」
『Of Course,Why not?』
「你又講英文了。別忘了,正在補托福的我,可是處於英文程度的最高峰呢!」
『是是是。以後不敢獻醜。』
「其實你只是發音不太準,語調不太對而已。我還是聽得懂你講的英文。」
開口說英文,除了發音和語調外,還能剩什麼呢?
我們各買了20元的紅豆餅,一拿到紅豆餅,她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
『妳剛剛沒吃飽嗎?』
「有呀!剛吃得好飽。」
『那妳怎麼還吃得下?』
「女人如果能夠抗拒美食的誘惑,就不會有那麼多間的瘦身中心了。」
我點點頭,算是附和。
「還有一塊錢……」她摸了一下右耳垂,低頭沈思一會,最後說:
「我乾脆給你電話號碼好了,你待會打公共電話給我。」
她拿出紙筆,寫了8個數字,遞給我。
『我怕一塊錢不夠用。』我笑著將紙條摺進外套的口袋。
「是嗎?敢跟我打賭嗎?我絕對不會讓你投第二塊硬幣的。」
她又回復冰封狀態,原來南極就算會出太陽,也仍然有黑夜。
而我突然發現,她摸耳垂的動作和那隻水晶耳環的淡藍光彩一樣,都有點刺眼。
『很晚了,妳怎麼回去?』
「我在這附近租房子,用走的就行。」
『需要我送妳嗎?』
「不需要。我不喜歡讓人知道我住的地方。」
『嗯。那麼再見了。』
「你還是可以用英文說bye-bye的,不要怕被我笑。」
說完後,她又笑了出來,拿出一塊錢硬幣:「記得打電話給我,路上小心。」
我回到家,隨手把紅豆餅擱在餐桌上,拿出口袋中的紙條,再出門打公共電話。
『請問……』
「不用問了,這裏只有我。」她很快地打斷我的話:
「你到家了沒?」
『已經回到家了。妳呢?』
「廢話!你電話打假的嗎?」
我打了一下腦袋,暗罵自己的愚蠢,然後思考著要怎樣繼續?
「那你幹嘛還跑出來打公共電話?」
『不是說好要打公共電話嗎?』
「那麼你身上也一定只有一個一塊錢硬幣囉!」
『對啊!』
「真笨!我們又沒打賭。給我你的電話,我10分鐘後打給你。」
我不加思索地唸出電話號碼,連該猶豫該懷疑該興奮或該婉拒的考慮時間也沒。
「嗯。是我。」10分鐘後,她在電話那端的開頭就是如此簡單。
『妳的電話只有妳,我的電話可未必只有我喔!』
「我相信你一定會乖乖地待在電話旁等我的,不是嗎?」
她的笑聲透過話筒,反而有種稚嫩的感覺。
『妳說對了。』被她的笑聲感染,我也輕鬆多了。
不曉得是因為電話線可以提高她聲音的溫度,還是電話中的她原本就不冷,
我覺得跟她在電話裏聊天是很安全的。
所謂的安全,是我不必擔心我脫口而出的任何一句話,會引她射來一支冷箭。
曾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忘了我們只能算是不熟的朋友,或甚至連朋友也談不上。
有點像是入了戲的男主角,當他情不自禁地摟住女主角並發誓一生一世愛她時,
卻忘了在導演喊Cut後,她可能只是別人的黃臉婆,擁有與他無關的喜怒哀樂。
或是急著坐Taxi去賓館和有錢人幽會。
也許她甚至會抱怨剛剛男主角的擁抱太緊。
我只記得她打電話來時,剛過午夜12點。
這時的Cinderella應該已經換去一身的華服,脫掉那雙玻璃鞋。
沒有華服和玻璃鞋的偽裝,Cinderella才叫灰姑娘,而非她自以為的高貴公主。
而當我掛上話筒時,仙女的魔棒失效,我才知道已經發生了什麼事。
「早上10點整,台北火車站西三門口見!」記得她是這麼說的。
我卻忘了我是如何答應的。
我甚至忘了我是否有答應。
我只是看看牆上指著四點的鐘,然後計算著還剩下幾個小時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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