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常常聽母親說大陸老家的事：
在我所不清楚的某個地方，收藏著母親童年的一個大房子，
母親，是個在安靜的外表下，對一切充滿好奇的女孩…….
外公在外省工作，平日甚少回家，
所以家中一切大小繁瑣都由外婆一手打點；
舅舅是家裡唯一的男孩，長得斯文體面，
東南大學醫科畢業之後在外省行醫，
媽媽家幾個姊妹，在別家女孩還在纏腳的時候就個個都到城裡上中學，
在那樣的時代裡，外公的家是個令鄉里既尊敬又羨慕的大戶。
夏日穿堂的微風裡，
媽媽像囈語一樣的述說，漸漸把媽媽老家的影像種進我的腦海：
高高的房子、深深的廂房、大大的院子和滿園的綠樹香花。
春天，園中杜鵑和茉莉盛開，秋天有桂花飄香，
留著長長辮子的母親，跟著外婆從廂房到院裡摘花，
花開滿園，香氣撲鼻。
沒有男人在家的大屋，外婆持家必須面面俱到，
母親因為認得字又靈活，所以常在外婆跟前讀信、寫信、讀報紙，
儼然是外婆的耳目，外婆因此倚重甚深，
外婆也敎媽媽很多書本裡找不到的，來自於生活的體驗和傳承，
比如外婆會說：「桃三李四橄欖七」，
說的是這些果樹都不是快速結果的樹種，
又說：「初三初四，月牙出蒂，十七十八，月出目閉」，
說的是月升月落的情形和時間，
再說：「驚蟄，掃蟲掃蟻掃到家門外」，說的是節氣和生物活動的關係，
我就是在聽著這些的母親的記憶的時候，聽到了一個有關喜鵲的故事。
母親說：
「當年屋前有一棵大樹，平常停滿了麻雀，嘰嘰喳喳的好不聒噪，
但有時也會出現聲音更大的，那就是喜鵲，
每當喜鵲一叫，外婆就會告訴大家：
『喜鵲來了，要把飯菜備齊些，今天不是有信，就是有客人。』
母親說，喜鵲的預言常常成真，
常常真的就有信送來，有人來拜訪了，
聽著聽著，我也懵懵懂懂的相信是這是真的，
可是我卻從來不知道喜鵲長什麼樣子？唱著什麼樣的歌？
長大以後，我斷斷續續知道了更多外婆的故事，心裡彷彿明白了一件事：
與其說喜鵲會帶著信或客人來，
不如說是外婆在等著客人或信，
更不如說是外婆暗暗期盼著進門或來信的是久未歸家的舅舅，或是外公。
母親的故事歷久而彌新，越常被重複的故事，添加進去的情節就越詳細。
有時候，我會在母親午睡的時候坐在大龍眼樹旁的圍牆上，
那一天，我聽到遠遠傳來「咕.咕….咕」的呼聲，
那叫聲有點淒涼，有點哀傷，我會心想：這是母親常說的泣血杜鵑吧？
那麼，會報喜的喜鵲，牠的樣子應該靈巧又美麗？歌聲應該很好聽吧？
所以竹林間那叫得那樣婉轉清亮的，應該是喜鵲囉？
喜鵲這樣歡喜的叫，所以父親昨天才會接到大陸輾轉寄來的家鄉的信？
可是，為什麼父親看了信不吃晚飯，也不說話呢？
許多年後，我開始認得了花草樹木鳥獸蟲魚，我也才真正認得了喜鵲，
我才知道，原來一直以來，我所想像的喜鵲完全是錯的，
喜鵲不但長得又黑又大，屬鴉科的它還有一副粗啞的嗓子，
來報信的是這樣的信差麼？
長得這樣的信差，難怪幾十年來只給媽媽報壞消息：
外公被鬥、舅舅病逝、外婆撒手，接著是大姨、二姨和舅媽相繼辭世，
媽媽曾說：「喜鵲少見，見了必有訊」，
這個訊，一定是期盼中的訊息嗎？
喜鵲是金門最常見的一種鳥，四季可見，
清晨，天才微微亮起，窗外就有喜鵲的聲音「嗄嗄嗄」的響遍田野，
牠越過馬路上空，最後停在高梁田，
牠低空飛掠，自在得有如一架輕航機，
展翅時，藍黑色的羽色襯著翼下的白色十分醒目，
而長長的尾巴就像是機尾，靈活的控制著方向和身體的平衡，
你走到哪裡都看得見它，就是沒看見它也聽得到，
這叫聲，若是在母親大陸的家，若是還在當年，
外婆一定天天期待，天天都滿懷希望吧！
外婆的強韌支持她渡過了悲慘的文革時期，也經過了文革後的窮困歲月，
在那一段時間，兒女或死或四散，
據和外婆曾有數面之緣的大姐說：九十有餘才往生的外婆一生從未怨過，
外婆始終正視命運中的每一個挑戰，在每一個人生的場景中認真演出，
外公在外省另築新巢時如是，文革的時候如是，晚年生活艱苦的時候亦如是，
平和寧靜的外表下，外婆的內心可曾波濤洶湧？
想起外婆這坎坷的一生，即使從未見面我也盡是不忍，
我常想：面對生活中種種挫折的外婆，如何能夠一直保持豁達含笑面對？
是因為在不停的挫折中反而生出不死的希望？
還是因為不願意平白接受著命運的擺佈，
所以發掘出了生命最底層的寬容來和命運並肩而立呢？
晚年時，當外婆幾乎可說是獨居老屋、自謀生活、思念女兒而不可得時，
她是否仍然盼著聽見喜鵲來報喜，報告女兒自對岸歸來探親的消息？
而青春離家，此後和外婆在無緣相見的母親，
每當午夜夢迴中，
她的耳裡聽到的也是終年不絕的喜鵲和當年未曾離別的歲月嗎？
～本文改寫自 2009.03.15.「城鄉記事」節目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