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話】5
心, 天天天痛！
親愛的寧：
1.
今天，2月14日，西洋「情人節」，妳去了哪？
我獨自一人，無人可「情」，只能趴在電腦前「思寧」。所有曾經擁有的甜美都已只能存儲於記憶，再也觸摸、嗅聞不到了。寧啊！妳一走，剩下被整個抽空了的我，成了缺了靈魂的行屍走肉；雖然活著，也呼吸著，但再也沒了勃勃生氣，竟活成一具空空洞洞的軀殼。
• 2004年，攝於天津「南開大學」
哀傷過後，我知道，從此我必須習慣一個人過日子，必須學習獨「善」己身，必須跳出「自怨、自艾、自憐」的情景。環顧週遭，沒人能夠理解跟我一樣「情同此心」的悲痛。誰也不是我，當然也無法為我卸下我的痛（如同我不能承接別人的痛苦）。所以，我的「痛」只有我知道，也只能由我自己「受」。
我們都極喜歡那首當年轟動歌壇的《天天天藍》，卓以玉的詩、陳立鷗的曲、潘越雲柔美的歌聲，叩人心弦，我還特地買了潘越雲專輯。在那些日子裡，屋內時時洋溢著動人的旋律，每次我們都會跟著哼唱：
「天天天藍，教我不想他也難
不知情的孩子，他還要問
你的眼睛，為甚麼出汗
情是深，意是濃
離是苦，想是空……」（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5Dt5MhlPsM）
現在呢？旋律響起，我唱的是：
「天天天痛，教我不想她也難……
情是深，意是濃
離是苦，想是空……」
唉，我得學學貓咪花花那樣，悄悄地閃在角隅，自己的傷痛自己來舔。
我明白，真正的關愛，是乞求不到的。這個世上曾經有人和你同喜同悲，而這個人在元月四日那天，跟你揮別，從此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
「醒醒吧！」我告訴自己：要成熟，要自立。
2.
上週寄出〈悄悄話4〉，交代了我們一小段小學生活，知心好友們紛紛留下思念、感慨、不捨的話，所言各具風采，摘錄一二，唸給妳聽：
•「這是『愛河飄一世，情在不能醒』。其實啊，非僅是不能醒，更是不願醒！」（王壽來）
•「要繼續寫喔！借一句余光中的句子：『記憶像長長的鐵軌』，一路蜿蜒啊！」（廖玉蕙）
•「好甜的一封信。看著看著，就笑了；看著看著，又落淚了。」（丁希如）
•「不知道要如何表達，只能說好感動。相信『大班長』在天上永遠歡樂，更相信她一定也希望你天天歡樂。」（許薌君）
•「好像看了一篇童話故事，一個小兵丁最後終於和公主在一起。老天爺對您也太好了！」（黃明堅）
• 相知最深的一對親姊妹。
•「我喜歡小猴子班兵。除了他安全、可靠、忠誠之外，還可以交心，交談，讓她一生快樂無比，更何況小猴子年輕也是帥萌！」（單小琳）
•「細膩，溫暖，感人！希望繼續寫，成就一本見證人間真情的大著。」（熊偉）
•「很深的緣份。彼此互相珍惜，認真經營的婚姻，為婚姻中的楷模，真是一對神仙夫妻。」（林碧蓮）
•「什麼是堅毅不拔的愛情？你們做了示範！」（陳斌）
•「用一雙淚眼，透視著歲月裡的深情……。」（Ellen S. Chou）
•「讀〈悄悄話4：青梅竹馬〉，心中有滿滿的感動。」（戴淑美）
•「真情流露，深深祝福。」（林明瑜）
•「很感人，你們是幸福伴侶。」（郭泰）
•「浩正兄，大嫂一定在樂土看著這塊土地，望著親朋故舊。現在我才知，原來周浩正筆名『周寧』，這『寧』字的由來。」（小董）
•「志寧嫂駕鶴仙去，看到您的失侶之作，深感其慟。我仿蘇東坡悼妻的〈江城子〉詞一闕寄上：
• 初為人母（1980）
『五十載牽手侶伴，再回首，何能忘？
咫尺天涯，生死難計量；
重來再見知何處，回望眼，淚盈眶。
前夜夢裡驚入帳，青絲髮，暮成雪，
相見如昔，去歲白駒過；
猶記攜手行山遠，景依舊，人不在。』
雁行失侶，鶼鰈失翼，人生至悲！」（江才健）
•「您與『在您心上』的大嫂互相對話，今日拜讀，深信大嫂仍真摯相伴。另，兩人儷影、三人全家福，都好好看。深深祝福。」（詠雲 小英）
•「喜歡這句話：『愛的真諦：只有連你缺點都接納的人，才是愛你愛到靈魂裡。』」（王梅）
•「感受到濃濃的思念及愛，一字一句都刻骨銘心。感謝老天爺的安排，讓我們有機會可以參與您們一小部份的生命歷程。」（陳孟君）
•「……」
3.
其實，妳離開我才僅僅一個半月而已，為什麼卻覺得已如同「隔世」那樣長久？為什麼所有記憶卻又那樣清晰，歷歷如繪？
4.
我必須趁記憶猶新，將妳的最後一天，忠實記錄，因為我也年入老耄，再不一筆一劃寫下來，過些時日，必不復記憶。
每逢星期二，是胡中傑醫師為「臥床不能行動」的病人，親自到家裡診斷的日子。元月三日（星期二，妳離開我的前一天）上午，妳和往常一樣，和一早來家裡照顧妳兩小時的居服員有說有笑。我還特地提醒妳，等一會兒，胡醫師就到了，不能再開他「限制級」的玩笑，我擔心他會感到尷尬。妳聽我這麼說，笑容燦爛，道：
• 母與子（1981，攝於興大四村家中）
「我說『愛他』是讓他了解病人出自內心的感激之情，一個好醫生那樣全心全意幫助病人，怎麼能不愛？他懂，他才一點都不尷尬，你太小看他了！」
近中午時，胡醫師和莊護理師來家裡親診。妳見到胡醫師，非常高興，居然用這件事詢問他：
「我先生要我不要隨便跟您亂說『愛不愛』的話，您說呢？這世界怎麼連一點點幽默感也容不下了？」
「妳放心，請繼續說，因為我們大家也都愛妳，喜歡妳！」的確，病房裡的醫、護人員都好喜歡妳，一方面因為妳有禮貌，一方面因為妳笑容滿面，是位不容易遇見的「陽光病人」。
胡醫師邊說邊拿出了「血壓脈波諧頻計」測量「經絡」，量妳最新數據。他是西醫，但對中醫亦浸淫極深。他看了看儀表上的記錄，低聲問妳：
「妳體質有點虛弱，要不要回醫院，再調養一下？」
妳聽了，搖搖頭，看了看站在醫療床邊的我，說：
「我覺得自己還可以，而且我喜歡在家裡，喜歡老先生照顧我。」
胡醫師點頭同意，交代我要和他在Line上組成的24小時開放的群組（成員共六人，由胡中傑主任醫師、護理長陳孟君、專科護理師徐金菊、安寧居家護理師莊佩蓉、志寧和我組成）保持密切連繫。我也向他報告，妳這些時日，飲食正常，在各種藥物控制下，疼痛沒有特別的變化，只有今晨早餐之後，發生一次嘔吐（以前從來沒有過）。胡醫師囑咐，改食流質食物，建議煮新鮮稀飯，再加一點紅棗和少量枸杞子，讓妳補充養分。
大家相約下週二再來，他們離開了。
家，又恢復靜謐。
5.
中午，妳說胃不太舒適，暫時不想吃午餐了。因平時偶然也會如此，我並沒有太放心上。
下午二時許，安睡中的妳，突然發出喘氣的聲音，和平常不同。我立即連絡Line上的醫療群組，胡醫師認為應該安排住院，妳點頭允諾。不久，「緩和療護病房」來電告知，現在沒有空的床位，建議我們如有必要，可先去「急診室」等候。
妳拒絕去「急診室」，妳說，那裡不好，以前去過，妳寧可在家等通知。
沒隔多久，「緩和療護病房」又來電稱：
「有病房了！明天有人出院，估計上午九、十點鐘就可以入住，但是只有『健保房』，你們接受嗎？」
當然接受。下午，妳的呼吸仍然短促，但情況漸漸緩和，時睡時醒。
傍晚，我遵照胡醫師的指導，煮了稀飯＋紅棗＋枸杞，端了一小碗餵妳。妳一口接一口，似乎吃得很開心，終於把整碗吃完了。因為早上吃的吐光了，中午粒米未沾，哪來體力抗癌？現在一碗下肚，太重要了！
我正在高興，準備誇獎妳，沒想到妳突然張口，把剛才吃下肚子的全給吐了出來，這下我可慌了手腳，連忙用衛生紙、手巾擦拭身體，吸乾水份，清理吐物。妳一直不停致歉：
「老先生，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回我不開心了，一面輕撫妳面頰，一面故意責備妳：
「我是誰？我是妳先生啊！這都是我應該做的；換作妳是我，也會這樣照顧我，對嗎？我們是夫妻嘛！」
妳笑了，調皮地回了一句：
「那可不一定。」
6.
到了晚上七點多，妳似乎無法安靜下來。一會兒要喝水，而且只要白開水，原先最愛喝的梅子水，也不肯喝了；一會兒要我把電動床搖高，一會兒要我搖低；一會兒要翻身，一會兒喊熱，把被子掀開，露出雙手（其實妳的雙手冰冷），一會兒要按摩腳，一會兒要清理尿管，怕壓著堵塞不順，一會兒說要想……。總之，突然變得煩躁不安，一秒都靜不下來。
忽然間，妳高聲喊我：
「老先生，打電話給黃晶瑩老師，請她來這裡，你跟她講，我需要她，今天晚上不要回去，留下來陪我。」
黃老師也是中興大學退休教授，兩人很要好，她的家就在附近，只隔了兩條小街，上星期也曾前來陪伴，幫了很多忙。我承認，有些事必須多個幫手，一起合作才能協助臥床的病人。
親愛的寧，當時我極不理解，明明有我在旁，為什麼要外人相陪？
在妳堅持之下，我撥了電話，但她的桌機和手機都沒人接聽，妳非常失望，但也無可奈何（後來才知因她的女兒家有事，她答應照顧兩個孫子。活潑好動的小朋友，像在大鬧天宮，家裡根本聽不見電話鈴聲）。然後，我進入這一生最漫長的一夜。——這一夜，妳徹夜未睡。妳不停叫喊，不斷重覆所有能做的事。例如，不停要求喝水，要我做這、做那。寧，我當時沒弄懂，這竟然是妳和我相處的「最後一夜」。
如此反常，不免擔心，但我並不理解混亂的含義。
混亂，持續到清晨五點多，妳突然要我把上週才買回掛在牆上的壁鐘（左圖）拿下來。妳說：
「我不喜歡它。它是spy，它把我們家所有的事，全部都錄音、錄影了。」
這個壁鐘，是妳在一週前，才要我去買回來掛上牆壁。因為這樣妳才能躺在床上、不用看手錶，睜眼就知道時間。
鐘錶店老闆推薦這款新產品，介紹它的優點是：沒有秒針的滴答聲，不吵人，可一夜好眠。
為什麼？因為機芯從日本進口，驅動秒針轉動的原理完全不同。裝上電池之後，不需要人工對時，它完全自動，在半小時內，自行透過與衛星連線，找出正確的時間。所以，它是永遠準確的時鐘。
我被說服了，掏出NT.980元，帶回了家。
一掛上牆，妳也很開心，臥床之後，終於對白天、黑夜時辰的掌握更明確了。不過，不知為什麼妳對科技產品功能有了質疑和不信任，妳從過去廣泛閱讀中，理解到科技對人類生活無所不在的滲透力，所以妳堅持要我移走。
我墊著腳，伸長手臂，以為勾著了，沒想到壁鐘從手裡滑落下來，幸虧我用腳擋了一下，沒被重摔。我拿起壁鐘，發現秒針斷落，時間停止在5：23（如圖所示），壁鐘還是壞掉了。我心裡漾起一種不祥之感，但立即搖搖腦袋，告訴自己不可迷信。
妳很滿意，闔上眼睡了。
（妳走了之後，我又重新掛上，壁鐘就此永遠停格在5：23，成了我永恆的記憶）。
清晨六點多，妳又醒了，開始微喘，我和榮總「緩和療護病房」連繫，徐護理師建議先到急診室去。
妳聽了，搖搖頭說，再過幾小時就可以入院了，不願去急診室等待。那時，也替妳量了耳溫，都很正常。我還跟妳說：
「老太太，妳一夜沒好好睡，我也一夜沒睡，妳就趁這個時候補個覺，我來準備等一下去住院要攜帶的衣物、藥品和必要物件；妳一天沒吃東西，肚子空空不好，我替妳熱個茶碗蒸，好嗎？」
妳點頭同意，我輕輕吻了吻妳的額頭，說：
「好好睡個覺，等會兒再吃點東西，今天上午有很多事要忙呢！」
妳很乖，很快安靜下來，閉上眼休憩，那時大約清晨七點多。
因為這次回去病房，要攜帶的衣、物不少，足足有兩袋，外加臉盆、小水瓶、拖鞋等，逐一清點，惟恐遺漏。這中間，妳偶而喊我，要求喝水、翻身、移動雙腿，仍然時醒時睡。有時，妳想和我說話，我都勸妳少說些話，休養第一，養足精神才有體力。看妳睡著時，我暗自高興，折騰一夜，妳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到了七點五十分，我把茶碗蒸處理好了，看看時間也不早了，「緩和療護病房」可能隨時會有通知，應該叫醒妳吃點東西，等待入院。
．八○年代的我倆
完全沒有想到，妳沒有一點反應，竟然在我毫無心理準備下，靜悄悄地、安祥的離開了我，走了。
生命，就這樣終止了。
7.
親愛的寧！我必須用心把這最後一夜，詳實記錄，因為再過些時日，日趨衰老的我，將無力回溯。趁記憶猶新，一五一十還原當時，鐫刻心版，才能時時展卷閱讀，喚回我們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的辰光。
這封信，寫得極苦。停停寫寫，寫寫停停，難以終卷。每次動筆，心頭即漫生蝕骨之痛，不停啃噬著我，原先預定完成的時間，竟然一延再延——我的痛楚，無人可訴也無人能解，只有自己默默承擔。
是的，我會揹著甜蜜而苦澀的所有美好回憶，走向明天。親愛的！我會把妳暖在心窩，永不分離！ 祝福
天下有情人，永結同心
不停思念的人
浩正 2023/2/22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