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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08 13:38:52| 人氣17,50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溫瑞安、神州、方娥真--資料收集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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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溫瑞安。

有關溫瑞安的事情是當代台灣文學史中晦澀的一頁,但是在七0年代,當時的大學生(文學院)少有人不知道溫瑞安吧?能與朱家的「三三文學」(朱天文、朱天心)並駕齊驅的,即是這一群從馬來西亞來的華裔僑生溫瑞安、方娥真等組成的「神州詩社」。直到民國69年兩人被捕入獄(冤獄),驅逐出境,後來雙雙到香港發展,從此不再言文學,而寫起通俗小說(武俠、推理等)。香港回歸後溫瑞安在港、陸找到更大的發展空間,他在現代武俠小說的耕耘,是被金庸、古龍等肯定,作為華文世界「後期武俠小說」的第三把交椅的。

然而,年輕的他在台灣的這一段發展,轟轟烈烈,也銷聲匿跡得令人欷噓,畢竟是戒嚴時期的冤案之一。

這十多年來,隨著在台馬華文學諸人在文壇與學術界上取得的成就,馬華文學研究也有一定數量,溫瑞安當時的神州詩社也是被研究的主題之一,通常以他們錯認了「紙上中國」、「想像中國」的愛國情懷有關。

這是個國族想像、英雄殞滅的時代。

再回頭看他們當時過往種種,(他們離台時,六年級生的我也才幾歲),之後看到神州詩社出版的文集,令人興發無限感慨 ,對照現在~~「找不出還有誰那麼愛國了!」

那是一種精神、一種知識份子的理想(烏托邦)、或者說,是一股年輕人的傻氣和傲氣,還有他們勇於以文學喚醒人心的絕大力量,在這個文學寥落的時代,他們的身影似乎仍有那股燦亮。

另一個英年早逝的全才型作家與文化人林燿德(1962-1996.08),在他還十六歲,叫「林耀德」的時代,也曾加入過神州詩社,號稱「最小的神州人」,跟著溫瑞安等人練功、以文學興國等口號參與詩社。解嚴後,林燿德在90年代以其旺盛的創造力和精力投入當時的文學與文化界,積極推動與改造台灣當代文學,推動後現代主義、都市文學、政治文學......,辦研討會、出書寫作(詩、散文、小說、評論集、論文等無所不精)、演講等,簡直是「超人」一般的「操」自己,年僅34歲即英年早逝。

而林燿德的這一切努力,是否有?循著溫瑞安的路走呢?

溫瑞安從1977創來台「神州詩社」,到1980年9月入獄,不到四年的時間,搞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想想,他們還只是個大學生而已!!!他手上要負責手上有一份文化雜誌、一份文藝期刊、一份詩刊、三份社內刊物、八個部門、三個分社,還有武術、舞蹈、歌唱、出版等小組,辦社務、辦活動、辦雜誌、辦座談會、辦出版社,還有寫詩、寫散文、寫評論,純文學的作品(詩、散文等)和武俠小說一起進行,兼而教武、改稿、廣交朋友、出動推廣、到處演講、四處旅行......溫瑞安當時被稱為「大哥」不為過,誰有這等精力同時玩這些專業,並且玩得這麼精彩?

(想想現在這些最高學府的「大學生」吃泡麵、啃雞腿的行徑,怎麼比?還覺得「這是大爺的自由」、「大爺的人生就是要這樣過......」的學不會反省還自以為是得不得了的「台 灣 大 學 生 」......唉,真是雲泥之別!)

以下是溫瑞安與方娥真年少時的作品和感懷等,收集在下面作為資料保存。




年輕時的溫瑞安。

溫瑞安小傳

溫瑞安筆名有溫涼玉、舒俠舞、王山而、項飛夢、溫晚、柳眉色、風鈴草等。

  一九五四年一月一日,出生於馬來西亞霹靂州美羅埠火車頭。

  一九五九年尚未入學,已開始念遍家藏書,寫第一部以少量文字作為說明的連環圖故事:「三隻驢子」。嘗試用所知的少量文字寫信、作文、日記。

一九六一年小學一年級。因怕生,抵死不肯上課,故由姊姊陪同上學,並要其姊留在課室外不去,足有一年半。年來未交一友,未離開過課堂一步,得全第一名,七科平均九十九分,極得教師疼愛,曾罰站一次,已引為恥大辱,畢生難忘。至次年始「性情大變」。在班上極其活躍,成為班上的鋒頭人物。

一九六三年當選級長及全校模範生。開始以班上同學為正邪人物,撰寫自繪插畫的長篇小說「龍虎風雲錄」,致使全校高低年班同學爭相傳聞:看自己「如何下場」。次年開始每天講述武俠長篇「血河車」等故事,有過一口氣講八小時而放學後又講八小時之紀錄。同年,第一首詩發表於香港「世界兒童」,詩名「月亮」,八行,由溫執筆,結義兄弟廖雁平「出資」(郵費)投稿,故發表時寫名兩人「合著」。

  一九六五至六六年正式建立「剛擊道集團」,兼修文武。在各種兒童、少年刊物雜誌上發表作品無數。辦校內、校外文藝活動極頻。升初中一,轉校至中華中學,在功課壓力沉重之餘,創辦日後足足辦了十三年的「綠洲期刊」。並正式在馬來西亞極具份量的文藝刊物「學生週報」上頻密發表作品。

  一九六八至七零年以初二之齡,在校際辯論賽中擊敗高中三年班對手,並協助高年班同學執編「華中月刊」。得班上導師黃因明支持,及兄長溫任平勉勵下,兩年內舉辨活動無數,推動各類文藝風氣。寫成長篇文藝愛情小說:「偶然」。

  一九七一至七二年華文學校停辦高中課程,考上高中,轉至巫、英文為主、各族子弟共處的綜合中學,在學校力爭開授華文課程。其時開始在新馬文壇重要文學刊物「蕉風」及「學報」頻密發表作品,專攻現代詩、純散文及新批評,並開始為外間刊物執編「詩專號」、「評論專號」。同年舉辦「月光會」、「滿天星斗」大會等。開始矢力苦修美學、精神分析學,同年,與「綠林分社」怡保區負責人方娥真(寥湮)相識,從此相知連袂十六年。開始在臺灣「中國時報」、「現代文學雜誌」、「純文學月刊」、各詩刊發表作品,並在香港「武俠春秋」發表武俠小說。

一九七三年正式創辦「天狼星詩社」,一年內擴充成十大分社,鎮日奔波於聯絡組合,推動文學風氣,但仍不忘寫作,(逾萬字純散文「龍哭千里」及小說「鑿痕」和逾一千四百行的長詩「圖騰」四部曲等),習武(舉辦武術比賽)。在臺灣「中外文學」、「幼獅文藝」、「中華文藝」等刊物密集發表作品,以詩及散文為主。年底赴台深造。出版第一部個人詩集:「將軍令」。在台舉辦「五方文學座談會」,半工半讀,並為籌錢辦「天狼星詩刊」而寫武俠小說(「四大名捕會京師」便是當時作品)。

一九七六至八零年於福隆大聚創辦「神州詩社」,以「發揚民族精神,復興中華文化」為己任。八零年九月二十五日深夜與方娥真遭扣押解在軍法處監獄後遭遺送出境。

  一九八一年溫、方二人蒙上這種不白之冤,使得在新馬老家也杯弓蛇影、風聲鶴淚,無法久留,從此開始逃亡的顛沛歲月、苦不堪言。年中,「逃亡」達香港,適逢港府收緊移民政策,數度申請,皆告失敗,赴台亦予嚴拒。年底,方終得以海外雇員身份留港。溫依然飄泊流浪,溫氏武俠「神州奇俠」、「血河車」等重要作品,已在明報日報、明報晚報連載發表並出書。

一九八三年下半年,「亞視」招攬溫氏為「創作經理」。年底,幾經波折,屢遭突變,終於批准來港居留。同年開始在「無線電視」附屬機構「博益」出版社出書,武俠作品亦終在台由「萬盛」重印推出。作品「四大名捕會京師」及「神相李布衣」在亞洲電視開拍。武俠作品及劇本屢為電影公司改編推出。

  一九八五至八六年長篇小說在香港「東方日報」連載,並在同一報上連寫三個小說專欄。寫作「量」之全盛期,在新馬港臺美加泰等地手上每月(周、日)有十八個專欄及連載撰寫。武俠系列開始在香港「敦煌」出版,並在臺灣「時報週刊」連載。次年始,在武俠創作上始創「超新派」筆路,流風所及影響甚巨。

  一九八七年成為「香港作家協會」及「香港藝術家聯盟」之會員。武俠小說譯成韓文於韓國報刊連載並出書。同年,武俠小說「殺了你好嗎」於臺灣最暢銷報刊「聯合報」副刊連載,此為「現代派武俠」創作之一大始點。是年起「四大名捕會京師」等作品亦在中國大陸連續出版。

  一九八八年臺灣中視推出劇集「四大名捕會京師」。是年起之三年內,在台各大報刊刊登或連載作品,均為刊登頻密度最高者。並在台最大報刊之一的「中國時報」人間版長期連載武俠小說:「刀叢裏的詩」,及在「聯合報」繽紛版頻頻發表「現代派武俠」精品。年底,在港(「自由人」)台(「皇冠」)同時同步推山全面創新的「溫里安(超新派)武俠」週刊,出版十二至十六集不等,引起熱(激)烈反應。在港成立「自成一派合作社」。

  一九九零至九八年致力發展中國市場,大部份時間留駐中國。最新著作「打老虎」、「捕老鼠」、「猿猴月」於九七年中由香港皇冠出版社推出。不少新作仍在創作中。






共七本文集我全部都有。是我國中時期即收集的。當時喜愛文學、喜歡讀武俠小說的我,非常喜歡這些文集中的「古典中國味」。





賀新郎

    別茂嘉十二弟.鵜鴃,杜鵑實兩種,見《離騷補注》

辛棄疾

 

將軍百戰身名裂,

向河梁回頭萬里, 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 滿座衣冠似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

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二、神州文集第一號裡收錄方娥真的詩作【歌詞】,幾乎被大家遺忘了,這是她少女時代的創作,跟同時期的散文創作一樣,浪漫的說自己的感情,字裡行間吐露著對當時的情人(溫瑞安)的迷戀和依賴。

 

【方娥真新詩欣賞】

 

歌詞 

 

 

你對我說起今後的風沙路

四方飛揚,你說起你的志向

男兒志大,你說生來要為愛人流浪

要為世界的風沙撲面

旅人泥濘的方向,你說起

要帶著驕傲的倦意

歸來揚眉給我看

 

你對我說起今後要流浪了

我只好順從點頭

想像小說裡溫婉的女子

一面等待一面談鋼琴

憂傷地唱。寂寞的窗

我喜歡那動魄的伴奏

那柔髮低肩的側影

在訴說,說等待是美的

寂寞也是美的

 

 

我夢想我是那歌詞中的女子

冬天來時有一扇爐火,兩頰酡紅

冬天能照我讀你寄來的信就夠了

能一面抵寒,一面看秋天最後一片落葉,就夠了

我夢想我溫柔

因為知道我不是

我更想順你的心意

我夢想我順你的心意

當你不在時我無怨地等待

當你歸來時我釋然地迎取

當我一個人時我懷想著往事

當我想你時琴聲蕩漾,歌聲斷腸

當我順從你時多麼神往

當你歸來時我不再悲傷

當我歡笑時你告訴我外面的故事

當你說起時……               


今昔溫瑞安。

溫瑞安17歲寫的  ,充滿英雄美人的抒情詩。

 

 

    【黃河】

 

    是曰:

    我的歌

    是一道靜靜的水流穿出幽谷

    本是悠閒,而後激越。越是荒漠,越是悲壯。

    轉轉折折,許許多多匯合後,

    化成一條萬古雲霄萬古愁的身姿,浩浩蕩蕩地唱:

    我是黃河我是黃河

    我的悲傷是千萬人的悲傷

    我的歌是千萬人的歌

    我是黃河我是黃河我

    是黃河我是黃河我是黃河

    我是黃河……

   

   

    流動是可喜的

    成為一池碧潭卻是……

    在所有的東樹裏

    我是風,自湖水的衣襟褶過

    在一棵枯枝間停留

    驚見兩掌紅紅而纖小的葉。

    我是幽靜的水流

    上可以幾千萬裏

    成千軍萬馬的降臨

    下可以成瀑布

    把岩石沖激成沖激的岩石

   

    那我就化身成人吧

    殺身成仁,風湧雲動

    在斷崖上,斷日下

    一件白衣蕩蕩而飄

    輕愁是美好的

    可是執著呢?……

   

   

    在大夢中,

    我是那尋尋覓覓叩訪驚喜的人。

    究竟誰是俠骨的真?

    今天我寫詩

    明天我的路更遠

    從等待驚喜到迷惘得在暮色裏摘花

    在蒼茫中回首

    看月窗前的自己和她不甚清楚。

    我今天要走

    明天雪魚動林

    在遲了千百年後的今宵

    我們於風塵中相見

    僅僅讓君子知道

    許多感動因年齡而不再

    我難以再作悲傷的流露……

   

   

    而今大江一重,擱在身前

    (兄弟,讀您的詩才幾行)

    大江已寒……

   

   

    今天我送你

    明天路可以遠至逍遙千里

    冷漠是可喜的

    真摯的一驚呢?

    在全然的黑暗中

    風和風在呼嘯葉子和葉子在回應

    我感覺到你就是和我走那不瞭解長路的人。

    沒有關懷,不說一句話

    怕更受傷。怕沒有風。

    怕沒有溫暖的黑暗。

    怕一朵花謝和她的開……

   

   

    燈乍亮,

    你還是端坐在千萬人中

    那麼脆弱而易受傷

    或作嗔喜,或作自衛而笑……

    而千萬人中,

    我就渴望那麼一眼

    千萬年中,我生來就為等著

    千次萬次中,就白衣那麼一次

    當杏花 煙雨 綠水江南岸。

    當我詩篇背後

    透出銀色的字

    你喜悅不喜悅?

    感動是可憂的

    而我年歲悠悠……

   

    就化身為枯藤松柏吧

    我有更長而倦的守望

    在許多敬佩與不敬佩的目光中

    你的瞭解更是抹不去的一筆。

    容顏可以秀動娥眉

    我是多麼嚮往那綠水的清懷

    你縱化為悄悄的女魂

    小心我便是那珍藏古鏡的書生

    把你攝入鏡中,是時候

    便輕聲一聲二聲三聲呵暖你

    要年出來伴我長夜枯燈

    我一劍西來

    你衣群嫋動

    那麼小小的可愛

    流過庭院

    我在寺中抄經

    而明天要練拳易筋……

   

   

    春山愛笑

    明天我的路更遠

    馬蹄成了蝴蝶

    彎弓射箭,走過綠林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水裏的絕筆,天光裏的遺言

    挽絕你小小的清瘦

    一瓢飲你小小的豐滿

    就是愛情和失戀

    使我一首詩又一首詩

    活得像泰山刻石驚濤裂岸的第一筆……

   

    我的筆又苦又尖

    夢是可喜

    愛是可憂

    我還有靜靜的玄關要迎送

    你聽我步履遠去

    我送你迎風

    浩浩蕩蕩,長洲巨灘

    九洞庭,就太華

    括蒼到點蒼,

    我的金剛經

    比出匣時更勢若滄浪

    我是那自出陽關的第一水

    從柔情傳達給我激情

    剪刀峰,大小龍秋飛瀑

    一氣呵成而瀉千里

    我的歌不盡

    上可以九萬里而不止

    下可以……

   

    我還是那不應考而為騎駿馬上京的一介寒生

    秋水成劍,生平最樂

    無數知音可刎項

    紅顏能為長劍而琴斷,寶刀能為知己而輕用

    有女拂袖。有女明燈。有女答客。

    沏茶還是茗酒

    為劍可以白衣

    可以飄行千里

    而我正有遠遠的路要走……

   

   

    越來越接近那吼聲了

    那是沒有終止的沖決

    崩卻原是蒼茫灘上的

    一夫當關,狠命一擊

    氣勢自出,歲月愈久

    我的京試愈垂青史……

   

   

    這首詩我不停而寫

    才氣你究竟什麼時候才斷絕?

    水聲更近,天涯無盡

    在此訣別,紅顏知音

    那在雁蕩飛躍之君子

    那燭光中仍獨悒清芬之秀顏

    幾時才在明月天山間

    我化成大海

    你化成清風

    我們再守一守

    那錦繡的神州……

 




當年的神州詩社同仁。(中間戴眼鏡者為溫瑞安,右邊女子是當時的女友方娥真。方娥真是當今文壇祭酒余光中稱讚為「繆思的小女兒」一般,靈心秀骨的佳人和才女。)

(最後一排最右邊理平頭穿附中制服的就是年僅十六歲的「小神州人」林燿德(當時叫林耀德)。

溫瑞安「神州詩社-社詩」

……所以舟不是船

    我們逕自在江上靜泊

    從這兒望過去 萬家的燈火無不落拓

    千秋萬載的潮

    淚光紛飛的浪 輕輕湧來

    昔年岸上急馳而過的是五陵年少

    只有星光 自那天的盡頭

    寂寞地閃亮 那寂寞而寧靜的星光

    君啊君 兩岸的燭都點起各自的燈籠

    悠悠游游長袍古袖 而時正中秋

    掛劍的少年 傲嘯的少年

    在暮未暮 日落未落的時候

    你看你看 這像不像個壯麗的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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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瑞安的詩作

 

月光會
  ——致時間
  
那坐著的人忽然變成了一堆白骨。
  不久以前我們曾在那邊的那邊開過月光會
  那時候人很多又很擠大家笑著鬧著哭著
  直到很夜很夜的時候大家都睡了除我
  我呆呆望著那兩盞最後焚毀的燈籠
  今年月光會人也不少也非常熱鬧
  但已少了兩位生死同心的兄弟
  我們圍在圓圓的月亮下談心
  我們談文學談藝術談寫詩
  每一個人的笑聲與步姿
  都深深地烙刻在夢裏
  夜深時大家都靜默
  互相地深深視著
  感覺月之疾落
  時間之消逝
  殘燭將盡
  皆無言
  無聲
  
  直到那坐著的人忽然變成一堆白骨。

 

十一行

就算是高歌慷慨

都無以激昂的需要了

焚琴都灰飛在最後一次煮酒

筳宴裏最悲哀的

不是沒有菜餚

而是只有你痛飲,再也沒有人

因為瀟灑的放棄已落筆

寫完這一首無名的詩

所以我帶淚讀完了它

帶笑寫成另一首

詩裏無人無紙無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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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方娥真的詩...我喜歡她的詩與文章,有種少女的純真、甜美、浪漫、純情,歲月樂悠悠的,是大俠(溫瑞安)落拓江湖回來等待他的那一縷溫柔,和當時「三三」的江河歲月,清朗文章的韻致有些相像......愛與青春一直是被訴說的主題。

然而人生顛仆,流離到香港之後,她終究沒和溫瑞安共譜流亡鴛鴦的終曲,而是各自紛飛了。看網友的文章說,後來她也結婚了,聽說兒子有點問題......她成為一個辛苦的母親。女人的堅韌性,有時候是叫人吃驚的,她曾經是笑渦深深,自在快樂的文壇才女,走過獄中行,人生還有更艱難的路等著,都些都是不可預料的「命運」,然而,她都承擔下來了。

雖然很少能再見到她的創作出版,但是,她和溫瑞安都曾經轟轟烈烈過一段(台灣的「神州社」),雖然歷經白色恐怖時期,但那些文字一直被保留在欲記憶的人的心中,多少年後,有人看到她(他)的詩、她(他)的文,那股天真而率性的情懷,還是十幾二十的日子正當年少,令人嚮往的青春啊~~當往事盡沈澱,但他們的夢途還有一頁燦亮,這些是是非非,隨著時間流逝,還留有一地的黃金砂,是詩和文章的光華。

 

 

作者:方娥真

  世界上的窗
  都在夜裏對著燈光發呆
  它們同時有著一個古老的記憶
  從很久很久以前起
  所有的行人都是陌生客
  寒著臉尋找自已的庇護
  當你走過長街
  當我走過長街
  美麗的簾影背後
  是什麼?

 

想起

作者:方娥真


  又是寒意的長街
  路人獨行自已匆匆的神色
  街燈以外的燈光
  眶在高樓處
  夜夜和行人打不相識的照面
  有人上樓
  有人下樓
  同樣塵色的燈光
  同樣的來來去去
  今夜你還會來嗎
  擦肩而過的是沁涼的衣鬢人影
  今夜我會去嗎
  無數相遇無數成空的緣份
  依舊是那麼一個不知覺的諾言
  今夜你會來嗎
  來到你我各自的偶然裏
  投瞥成眾多相似的陌生
  堆疊為茫茫人海
  茫茫人海中
  今夜你會來嗎
  我會去嗎
  來去在我們等待已久的等待裏
  詢問在未知的答案裏茫茫然的詢問
  又是溫暖的室內
  當我想起
  你或許會忘記
  當我忘記
  你或許會想起

 

似曾

作者:方娥真


  我什麼時候才逢著你呢
  日子都是雁字寫活的
  每一座山都是一張寂靜的臉龐
  在它的心臟抽新新的芽
  落黃黃的葉
  臉龐背後還是陌路依依
  每次打開窗
  未知的信箋仍未拆
  當我仰臉
  你正為千里的月光疾書
  每天都和鏡子
  和稿紙,和你
  談論以往的我們
  每夜我渡著枕頭回了家
  故居的人如往常
  黎明後我才驚覺自已沒有多談
  晚秋以後
  雁兒撞跌了天空
  我為寂寞而找市聲
  有四壁的地方總有一盞燈
  有山的地方總月水
  月光逢著山澗自會清談
  水流逢著山崖便成瀑布
  我什麼時候才逢著你?

 

晚潮

作者:方娥真

  沙灘最愛夜裏的海浪
  夜裏的海浪無人看
  我們曾是海濱的愛侶
  攜著深情的月光遠離了間
  愛著海潮嘩啦出無人的寂靜
  潮起複潮落
  我們把沙灘的月亮看熟了
  像摘落的果子我們摘落了月亮
  黑暗中 我們的眼光都不經意了
  世界真像長長的列車
  旅途中我們看過不少窗外的風景
  卻不知風景在哪里
  在擁擠的乘客中
  我依偎著你
  你扶著我們親密的方向
  我們總是忘了相望
  啊,親愛的人
  在千萬張容顏中
  會不會有一次你猛然想起我
  我正是你身旁扶持的初戀人啊

 

分袂

作者:方娥真


  唉,總是早晨到夜晚的日子
  活著就為了要挽回失戀的怨
  為了贖回那徹底的憾恨
  想常常遇見你,在陌路上
  想要你看到我的明麗
  想要你看見我和他
  讓你看他扶我親密地經過
  讓你讀到我重新愛情的詩篇
  讓你一生一世惋惜
  當珍貴的時候你已失去
  而時光像秋夜的河流緩緩
  世界上的人都將知道
  我和他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對
  我和他完美地相守
  天地為我們一荒 不老
  我的空虛越久越虛空
  什麼時候是最後的疲倦呵
  來生你若再來
  我就永遠不要出世了

 

足印

作者:方娥真


  隔著幾十層記憶
  你畢竟從千山萬水的兒時闖來
  倒影中的年華
  流光中的逝去
  最後的哀靜裏雪夜真深
  天空高在望不見的天上
  我帶著最後一行詩
  心跳輕輕像時光的滴嗒
  告別的孤寂我想回到初來的地方
  讓我隨你雪地上的足印
  最後我終於到達
  深鎖的銅門無人而自開
  驚覺中我是沒有梯級的樓頭人
  世界倒退得好遠好遠

 

方娥真〈月臺〉一詩收錄於溫任平編選的《大馬詩選》,共三段二十三行,首段為:

當最後的揮手欲揚而

垂下

我忽然化為一座斷崖

你是崖邊將垂跌的快樂

呵不要

不要再多跨一步

再跨一步,你便成山水默默

 

(其他連結)

方娥真與娥眉賦

方娥真的「月臺」析論

永遠的白衣-方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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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凡塵十二年的方娥真

作者:溫瑞安

 

  臺灣的詩人學者,現任香港大學中文系系主任余光中在評析她的詩時說:“她是繆思最鍾愛的幼女。”(同樣稱讚過女詩人敻虹,以及後來的鍾怡雯。)名小說家朱西寧在談到她的散文時說:“她日常生活裏的敏思,一滴清露,一粒河砂,在她皆是山川日月,人世無限……她的文章好,根子裏自是成于天趣者更多。”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所長朱炎則在替她的小說作序時形容:“可曾在午夜的花園深處,猝然遇到過一朵開放得震顫有致,美得教人心慌意亂的曇花?讀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畫天涯》,你或能領略到如許清涼的快意,動人的癡迷,生的痙攣和美的震顫。”

  她是誰?方娥真是也。

  寫方娥真的文章,多不勝數。而我也不準備一一枚舉。畢竟,是我寫方娥真。我寫方娥真也不止一次,總是有很多機會,很多朋友,邀我寫她,也許都認為我跟她很熟,是她的知音之故吧。不過,我不是方娥真的知音,也沒有資格作她的知音。我並非在這兒自謙,也決無自貶之意。方娥真像是一首詩裏的“詩眼”,詩是可以苦心經營的,但“詩眼”卻要靠“神來之筆”。她的人自然得像第一滴的雨點,自天而降,滴在你的額上,是被選中了,那是冥冥的天意,無須作人為的安排。方娥真極真,我的人則處處太過刻意,太過精強。作為她的知音,應該要有“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那種專注的濃情。我是她很好的欣賞者,仿似“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是一種肝膽相照,顧盼自喜,還有兩情相悅,相依為命。但我仍夠不上作為她的知音。有一次,我把她氣著了,她說我:“你真不是我的知音。”我知道她說的是真話,因而,這句話成了我一生人的憾恨,那真要比洗脫我那場冤獄還要耿耿。

  我說方娥真“真”,她真的比真還真。當年我初識她的時候,興致勃勃的跟她大談文學原理,她柔靜的在聽,我越說越是得意,越是忘形。我以為她佩服我的論見,後來我問她的意見,才知道她是喜歡我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的神情,跟理論全無關係。她不喜歡小貓小狗,叫她養魚,她看見魚兒向她呶嘴她就討厭。看到魚和蝦,她只是想吃它,在看哪一塊肉好吃。有次看見好肥的一朵大菊花,她趨近去,眼睛水靈水靈的,我問她是不是賞花,她說:“真想一口吃掉它。”她說的時候,好象只是跟花開了一個玩笑,要去驚嚇它。我感覺那花好似有靈性的人所言都能感受,被驚嚇住了,正後悔開得那麼肥茂。

  其實方娥真是得愛花的,她不喜歡花園中栽植的花,那太人工化,剪栽過的樹和草,她也不喜歡。她喜歡以自由自在,不刻意造作。她喜歡蔓草野地,要用腳走出來的小徑。她最喜歡新疆女子赤著腳,在草地上跳舞,那仿佛是她自己,一步玲瓏一響,一步彩衣一飄,我想,那一定是她前生的舞姿。我去過很多風景名勝,不知怎的,每次見著一個地方,我歎為觀止,我想帶她去看。她懶,不喜歡奔波,而我就試圖勸說,千呼萬喚,好不容易才請動她去了,結果她一看,卻不覺什麼。不過為了不讓我失望,她也孜孜的在看,每次我看她,她都笑著表示喜歡。我常生起欠她的感覺,覺得她跟我在一起,常順就我的意思去躊躇流連,其實她只需要一房溫暖的燈光而已。

  而我連這點都無法給她。

  倒是有次我帶她去太陽穀,那兒盡山連綿的綠草地,一望無盡,她高興得失聲叫了起來,讓我想起她常唱的一首輕快的歌“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裏,“――我從山坡滾下來,啊呀呀,你的歌聲婉轉入雲霄。”她唱歌時最快樂,看那山山綿亙的草坡,她孩子氣的快樂又來了,我看著看著,因為痛惜著她,所以懷恨自己的成熟。日後我遇到很多女子有點孩子氣,都易生好感,說來很可能便是想收集這一張絕世的笑貌的一丁一點。

  有次帶她和社員們一口氣遊歷了溪頭、瑞裏、杉林溪、天地眼、十八洞天、大滾水、紅河谷、鳳凰山、紅葉溫泉等地,她都不喜歡。停在一處溫泉旅舍,吃飯前各自泡溫泉,我們男生忽聞歌聲,出去一瞧,原來娥真一張籐椅,對著旅舍後頭望過去一覽無盡的平原綠地唱歌。夕陽那麼金麗,像旭日一般的氣象,照在河床上,邦腹溪美得象一條流動的金帶,雲層裏翻殺出天欲雪和小火爐的餘韻,小小的方娥真在那兒,對著廣大的河岸平原,唱著一首又一首悠悠的歌。我看著她小小的側臉,小小的頸,不覺癡了。一眾姐妹圍在她身邊,也都忘了言語,忘了行旅,忘了自己。直至天色漸暮,草原上已生起營火,一縷煙捲上了天,方娥真向來不大夠氣,累了便不唱,回頭才發現我站在她籐椅後面,意外的“啊”了一聲,那神情像新娘子鳳冠頭上的流蘇被掀開,嬌麗可喜,又爭寵好奇。我總是在想,她是唱給草原上的那個我聽,但沒想到我就靜立在她後面,可是又想,那個草原上的男人會不會是我呢?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所以常常忍不住問她:“要是你現在遇見我,會不會喜歡上我呢?”每次都這樣問,真是貪得無厭。其實是為我從來未曾得到過,才這樣問。我總是覺得她的歌聲裏,那高大癡情、瀟灑風流的漢子不是我,。或許,這世界上是沒有這個幸福的人。

  我在十二年前遇見她,那時候,她的名氣比我大,筆名是“寥湮”。在《學生週報》上常大幅度的發表文章。我那時還在念高中,因自我思想訓練,偏向西方藝術文學的理論,不怎麼喜歡她的文章,卻出奇的想念她的人。能夠遇見方娥真,我一再的表示過,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並且不可能有更大的幸運。我知道這樣的說法,對我的未來也許不太公平,但我這句話卻是公平的。

  能夠有緣見方娥真,我必須要感謝兩個人,一是悄淩,另外一位是陳美芬。那時候,我與家兄任平正籌畫創辦“天狼星詩社”,意興方豪,自覺可以平視王侯,也沒怕過誰來。悄淩常發表方娥真的文章,我便很想見她。悄淩當然也發表別人的文章,卻勾不起我那麼頑劣的好奇。因為要擴充天狼星的業務,所以籌辦分社,安排陳美芬作為“綠林”分社社長,陳美芬拉我去見怡保的方娥真。

  知道要見她之時,心中忐忑,像一出戲就要出場,自己千錘百煉,卻為了上這一陣。見著她之前,走過小橋流水,經過草地野花,然後先看到她家後院的芭樂,樹下的雞雞鴨鴨,才見著她。她坐在衣車旁邊,儘是笑,我拼命想看她,但總是給自己帶去的幾個朋友遮擋住了,也可能是她避著不讓我看見。我連她的樣子都沒看清楚,回去便思念起她來。直到今天,我仍沒清楚她的容顏,有時一別長久,總覺得在懷念一個氣質。可是我們一見面的時候,彼此都覺得很熟悉,像認識了很久很久的人似的。一些見一面就把她五官記得分明深刻的人,卻不見得有這麼深的緣份。

  因為永遠看不清楚,所以從來不會厭倦。幾曾看一幅畫就厭膩?娥真見到我的時候,實在並沒有愛上我,她也覺得我好飛揚,好真誠,好深情,這感動了她,她只是陪著我,遊山玩水,經歷世情,覺得開心和熱鬧。我們之間,是有朋友之間的義氣,兄妹之間的親情,以及彼此都希望對方活得比自己更好的誠意。

  我和方娥真相識了十二年,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人在我心目中的分量會比她更重。我筆下寫任何人,信筆揮就,都無負擔,但寫方娥真,我反而戰戰兢兢。正如十二年來,她的一顰一笑,我都關心。有人誇她,我比贊我自己還開心。有人罵她,我就當是仇人。任何人的喜怒哀樂,我都可以當作旁觀,也可以共擔,獨對娥真的不高興,無法可施,十二年來,每次她稍一不悅,為我而傷心,不管大事小事,她只要一不高興,無論怎樣掩飾,我都會立刻知道,並且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奇怪,在一起十二年,應該很熟絡才對,但只要她一生氣,我就比對陌生人的懷恨還束手無策,想來是因為我太注重之故。

  可是十二年來,我們也互相遷就。有時候,為了看一場電影,她以為我想看,我以為她要看的,結果互相體諒的,去看了,才知道是彼此遷就對方。跟她在一起,我可以酣暢地發揮我的霸氣,她總是柔順的聽,鼓勵和勸勉,讓我保持大志,繼續有信心。若是遇到她的原則她就絕不退讓,倪匡說過她思辯頗似孟子,其實她那時只不過是冰山露出海上的一截罷了。當年,我在臺灣,辦神州詩社,有意來我們社裏“找碴”的學士、碩士、博士和學者遇上方娥真,只要逼得她“挺身而辯”,必被挫得鎩羽而歸。一眾社友,都對這個“娥真姐”的口才驚詫佩服。娥真極懶,不好讀書,但她的人極聰悟,凡讀一書,都能融會貫通,轉化為自己的學識。她的文風,自創一格,只有人模仿她,她從不去擬摹誰人。

  她對什麼事情都不大著意,笑嘻嘻的,喜歡玩,以前在神州詩社裏,大大小小的社員,衷心喜歡她;對我,可能只是“怕”或者“佩服”,都不是好現象。她很怕冷,未到冬天,手就全冰,喜歡突如其來抓住女社員的脖子和手腕,凍得她們尖叫,我就笑稱之為“冰魄寒魂手”。她從來不喜歡利用人,也不允許別人在她身上沾到什麼便宜。她又怕蟲,看到蟲又恨又怕,厭惡到了極點,要看她愁眉不展,只有在這個時候,她雖不喜歡小動物,但我喜歡,她也由我養了只小狗,那小狗跟我心靈相通,曾經跟我在一次事件上救過社裏幾條人命。我們唱歌的時候,小狗便一起吠,我們覺得它很有和聲的味道。小狗一旦受了委屈,受人欺負,就會過來找我“傾訴”,娥真看了就瞅住它,它也瞅住娥真,兩人瞅了好一陣會兒,小狗瞅不過她,沒好氣的躲在我腳下睡覺,睡前多打幾個呵欠,表示不在乎。我總是笑說:“唉,貓狗不相容。”小方頑皮起來的時候就像貓。

  等到我出國,一段時候沒回來,小狗的起居飲食,就全由娥真照顧。社裏的人口裏說疼小狗,但我走後,加起來都不夠娥真一個人細心。她們一人一狗,這時候就相依為命,十分和睦。有次娥真見詩社壯大,她本就不喜歡群居生活,太熱鬧對她反而嫌煩,夏天裏,她喜歡一個人在燈光柔和的房間裏照鏡子,冬天就裹著棉被“冬眠”,詩社裏那種奔波忙亂奮鬥的生活,她本來就不相近,是因為我才強作勾留的,所以她就離開了一段時候。小狗不見了她,便每個房間去看,見她不在,便無心吃飯,尾巴也不搖了。社員失去了這位“娥真姐”,社裏的氣氛只剛烈,而不柔和,很容易便衝突了起來。有一天,社裏遇事,她就回來了,社中的兄弟姐妹都跳了起來,門剛打開,噓寒問曖猶未及,小狗就飛奔著撲跳過去,站著猛舐娥真的臉,真的,我看到小狗在流淚。

  我寫這件事是要點出方娥真的人情物意,看去自在,但其實何等緣深。我這個除了有點組織能力之外,也很能激奮別人的志氣,不管怎麼說,跟我在一起的朋友,都 會很有向上心,這點是很明顯的。從前傾向理想主義,現在則比較踏實。平素我很嚴厲,可能是自覺得正之故,其實清官最是害人。詩社紀律,十分嚴格,但娥真在,總是把我艱辛架構的方格比例一一拆除,讓我寫字不必按照規格,才能自成一格。這是無招勝有招。約莫八、九年前,我很窮,在台走投無路,朋友們更窮,我的小說寫了無人肯要,但我仍規定自己,一天寫逾萬字,唯一的讀者,只有娥真。她看了便鼓勵我,說一些話,譬如追問主角下場如何啦!如此便等於催促我寫下去,不然,今日哪有那麼多的作品?她鼓勵人,最不著痕跡,教人也不留餘地。可是在我全神貫注手足冰冷趕拼命稿,而入我的筆下世界時,她總是過來,笑嘻嘻的逗我,有時問我去宵夜嗎?有時說外面的兄弟好熱鬧。我對她很戒備,皺著眉說:“不要,不要叫!”語氣重重的恐嚇她,她退了一兩步,像猶豫了一下,端詳局勢是否仍可以逗引我,現在回想起來,要不是她常逗我去輕鬆輕鬆,說不定,我在遭劫的那段日子裏,神經纖維早就繃斷了,人也崩潰了.

  有段時間,我跟幾位詩社的負責人出門遠行,吩咐在社裏留守的家人要好好把握時間做點事,誰知道回來的時候,社裏的人,統統都出外吃心心玉米冰和喝豆漿水去了。待他們回來,黑壓壓的一群人,多出了十來個,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娥真領的頭,一時也不好意思發作。旁人見娥真“?鑊”,都伸舌頭,躡腳尖各自散去了。這多出來的十幾個人,全是我不在的時候,因受娥真的“教化”,加入社裏來。方娥真有空也教教他們寫作、唱歌、讀書,但主要的時間,並非勉勵有加,而是跟他們去吃喝玩樂,互吐心曲,結果,這十幾個人,日後成了詩社中堅,比那些什麼悲歌慷慨的人士還要投入。這點可不能不服了娥真,要不是有她,詩社的人可能早跑光了,我發脾氣時,她就去請人諒解我。不過,我也有一些個好處,譬如對娥真,我不但能容下,而且讓她能任性盡情無礙地發揮,她也承認,沒有人像我給她那般信重自如。

  她生平最怕權力,毫無野心,莫名其妙的成了詩社裏的“娥真姐”,她只想快快卸此重擔。她平素一點機心都沒有,別人問她什麼,她就答什麼,不會裝模作樣,濁會擺架子,也不會計算人。她有時說話很直,我偷偷拉她到一旁,告訴她不可以這樣說話,她聽了,也不大明白,但立刻改了。我說了,又很後悔,覺得正把一個真真的人教得世故了.可是她就是世故不起來。世界上政治人物,她都無心留意,今天是中英雙方有關香港問題協定簽定,電視停播一切節目,以人造衛星轉播實況,她雖然扭開了電視,但卻在房間裏睡著了.次日問她,她還不知道中英協定了些什麼.

  這樣的一位女子,也蒙不白之冤,真是夠冤。這完全是我連累之故,雖然我自己也是蒙冤。她忽被扣留的第一晚,還跟看守的人說要回去跟我們一同吃宵夜,她知道要是她沒有回來,我們詩社的人一定都會等她才宵夜的。又說沒帶臉巾和牙刷,必須要回來取。她不知道人類的禍心,也把她獵在陷阱裏,不打算放過。而當其時,我也身在虎口,慘不堪言。又有何能力護她?唉!天道無親,于心何忍?這樣的一個女子,為了維護她的一位兄長或朋友,便可能畢生失去了自由,抹煞了才華,丟在陰暗的角落,再也無人理會。

  她以為我在外面,一定會設法營救她的,所以她很安心。誰知道這樣一位小女孩是不會傷人的,別說政治,就算有人給個官她做,給個烈女的名銜她當,她也嚇壞了,會找個地方躲起來。可是因為她不忍像其他的人一樣誣陷我,所以便遭受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厄運。一個在溪邊唱歌,燈下寫詩的女子,臉上便因那時期裏被含菌的指甲而傷了皮膚。

  當她知道受騙和無望後,她不打算再受苦下去,所注決定尋死。古人以死明志,方娥真是不要活了。這一種淒惋和英烈,我真不明白為何天下有人會有那麼狠的心!

  方娥真決心死前,還怕被人瞧破,要裝得滿臉笑容,假裝食量不錯,心情愉快,其實把飯都倒在暗渠裏沖掉,這樣來絕食.可惜數天絕食不死,她便用冬衣的雙袖來勒死自己.一向愛美的她哀莫大於心死,寫到這兒,因為心酸,也不想再提了。皇天有眼,方娥真活了下來。

  我們都知道彼此在裏面活著,雖然被隔開,但在黑暗絕望裏,仿佛有個她在我身邊喚著:“瑞安,撐下去,瑞安,撐下去。”就是如此我也才得以不死。她知道我也在囹圄中後,已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這連她最後一線希望也滅絕了。她聽同囚的人說有一個戴眼睛鏡很好看的男孩子被剃了光頭,她覺得是我,想我在外的叱吒風雲,不禁心痛。裏面的人怎麼離間,她還是為我說話,我縱有千百般對她不起,她決不在生死關頭賣友求榮。賣友何等容易!她何必虛擲一生的辛酸?詩社本就不是她想要的,而真正共同建立這個理想和目標的老朋友,全都散了,在我身系奇冤,退無死所之際,忙著在背後罵我,大徹大悟這是條絕路,什麼對學生病全往我身上推,而我一個人全扛上了,我沒有逃避。一向快樂自在的她為何要替我受人世這番劫,這般苦?就連那只救過人的小狗,在我曆劫時,也無人肯管,任由它自生自滅,更不要說財物了。我的著作,在台一直甚為暢銷,然而詩社當時竟以一成賤價售出,來套現金,並用我的私款來還公帳,一直到今天,臺灣的書商還來電說我這決定造成他們發行上的為難。其實我那時又豈能作得了主?人在人情在,人去了呢?可憐真的危禍臨頭,一向嬌小而不贊成我的娥真,比誰都要英風颯颯,站在古道上成了傳奇裏的豔烈。

  此後,縱得了自由,在一無所有毫無依據從頭建立的情況下,別看她是一個弱女子,娥真在香港,居然在短短的兩三年間,取得了一定的成就。起先任用她的一位公司裏主管,明知她過人的能力與才幹,但因此而故意排斥和冷落她,足有一年,她也毫不受打擊。等到她做出來的成績使得對方不能不承認,還準備重用她時,她就拂袖而去,毫不留戀。她不是一個任人要捧就捧,要踩就踩的人。現在她在全香港最權威的娛樂雜誌<明報週刊>成為特約撰稿人,好幾宗大新聞,都是出自她的手筆,她仍是笑盈盈的,悠悠閑閑的,但不知怎地,不管在香港的還是從臺灣來的公關明星、藝員或導演,總是喜歡在人前提:“我認識小方的!”仿佛這樣就可以顯示他們在新聞文化界很有辦法似。

  小方娥真自小就有一種平視天下英豪的志氣,她是人間而不人煙,她從不崇拜什麼明星歌星,因為她自己是最真的人,真人一眼就看破一切修飾,她的層次和格局原本就高人一等。可是她又不懂得驕傲,不懂的事,就說不懂,並真誠的向人請教。長輩們都喜歡她,所以肯教她;後輩們也喜歡,因為她肯教人,一點都不藏私。

  我常跟她談文學理論,哲學,美學,玄學,但她常一語道破,反而讓我悟了道。我替她改文章,很快就發現,她的散文竟好過我,我很懊惱,但立刻就向她承認,然後趕快再去另創一格。跟她在一起,非要自我進步不可,否則要給她拋在後面,別的無所謂,在文學上我是不能輸的。跟她去看電影,她常有與眾不同的意見,讀文章,她也有獨到之見。我每次見著她,說話就喋喋不休,一說說了十二年,十二年來,至少大部分時間是常常見面,但彼此還爭著說話仿佛話說不完似的,一談就談到天亮。有一兩次,談了數天,才分開來,又通電話,一通又是五六個小時,連忙著的工作全都擱下,真是荒功廢業。有一陣子稍為歇了歇,彼此沒了話題,都說:“我們已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了。”兩方都笑了起來,

  我沒資格當她的知音,可是她卻是我的知己。談話如此投契,談了十二年,猶如初見面,大概可以入什麼紀錄大全。她住在灣仔,我住在尖沙咀,十二年來,我從第一天追起,追她追到現在,最近是越追越無望了,張子深笑我:“溫瑞安,你真是丟了男人的臉!”這話說得也不無道理,方娥真曾說我:“桀驁不馴,多情狂放”,這些年來,過眼雲煙,逢場作戲的,我當然有,不過,這樣如生如死的感情,就只有對她一個。我對她守禮、尊重,有時變成了個笨手笨腳的大孩子,反把她惹氣了。或許有人以為這種真情在世上是不存在的,可是他們錯了。

  方娥真喜歡女孩子喜歡我,常跟我“出謀獻計,評頭論足”,哪個女子好,哪個女子差強人意。而我更希望她有比我更好歸宿。兩個人的感情可以如此超越愛情,超越佔有的。我無論寫別人怎麼好,心裏頭都不能跟方娥真比。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連有電話打進來,都覺得心裏煩。跟她說話,有時竟一天發了六、七個誓,想來都心驚。朋友們都知道我說話一是一,二是二,從不發誓的。娥真素來不喜也不讓我發誓,不知怎的,她又不是不相信我,而問題也不嚴重,但我因為注重她,竟用天地來作證,實在是“欲得周郎願,時時誤拂弦”!

  家兄任平是最早賞識娥真的才華的人之一,他從娥真的詩《高山流水》及散文《長明燈》中預言了她未來的文學成就。黃昏星,清嘯,順平,啟元,樹林等都是她的同門“師兄妹”,對這位出類拔萃,後來居上的女子也只有愛護,從不嫉妒。她對他們也很有義氣情感。當年在神州詩社時,李、周、廖等位跟娥真素來合作無間,同甘共苦,雖然而今各散西東,但這些患難之交,都不會忘記在一起的壯麗歲月。人生中有幾次緣,才能聚在一起十年八載?人生有幾個十年,經得起多少憂歡?讓我們忘記了不快,深記相聚時的可貴難能。

  記得有次上阿里山遊玩,在穿山洞火車裏,娥真忽然瞥見山坡上有一株野花,紫藍色的,在霧中,美得出奇。娥真很喜歡,伸出了春蔥般的手指 ,叫:“花,花啊!”車上的林新居和吳勁風兩位,竟跳出車去,為她採擷了花,再跳回車上,送給娥真。我在一旁,感動得有點想落淚,覺得好象金庸的《書劍恩仇錄》裏,陳家洛在危崖上為香香公主冒險去采一朵絕世的花。娥真當然不是香香公主,香香公主缺乏了個人的生命色彩,娥真的猛烈,可以直比翠羽黃衫霍青桐。然而她唱歌的時候,一如《白馬嘯西風》裏的李文秀,但她又不似李文秀常受委屈,有時她象黃蓉慧黠,小龍女純真。那天胡慧中看了我十二、三本書,嘩地打了個電話給我,發現了新大陸:“原來你小說裏的女主角,都是方娥真的化身!東一個,西一個,不是姓方,就是小娥!”她說對了。

  我當然要寫她,就算這篇文章,我越想寫好,越是沒寫好,但這份心意,她一定懂得。如她不懂,又怎麼樣?那又有什麼關係。我想,寫方娥真個人(不是文評)的文章,寫得傳神的不多,我回馬時,很多人都問我:方娥真怎樣了?我就寫這篇東西,或許,他日有文學資料收集的人,也會注意到這篇從半夜寫到天明的文章。

 

  (此文字為溫瑞安為方娥真的小說寫的序。)

日子正當少女

作者:方娥真

 

一提起筆,就想叫你回來。

  你知道嗎,我現在很寧靜呢,一點脾氣都沒有。以前吵架時的生氣,都化成深深的內疚了。以前傷過你的,現在一齊後悔起來了,真的很對不起你的,就更想你快快回來讓我彌補。

  那天阿廖問我幾號,我一看日曆,震了一震,日曆上的日期正留在你走的那一天裏。啊,時間過了那麼多,我卻一直忘記撕日曆,因為平時都是你撕日曆的,我便自然地沒有了這個習慣。你在的時候日曆上每天都寫滿你要做的計畫。每天我們從外面蕩回來,臨睡前你把那些完成的計畫一條條的用筆割掉,我看了心裏會很充實,覺得今天並不完全是浪費掉了,畢竟還有做了些東西的。雖然那些事不是我做的,我還是很心安。

  日期在日曆上停頓了,一刹那我有一種能把握得住某些東西的錯覺。錯覺一過,房間還是空空的,你照樣是不在。而我自己卻像停在這間過了時的室內,門外的人都在進步,自己有點趕不上的難堪。

  我又想到你從不喜歡落人後的,我和你一起就常有遙遙領先的感覺。而且我們都很從容的。在繁忙的場合你偏喜歡逗我氣急。你常常喜歡在我手腕上寫名字:你寫醜小鴨,寫一個字就念一個字,醜小鴨三個字一念完,你也剛剛寫完。我縮手不給你寫,你還是笑著非要寫完不可。你一寫完我就趕忙把它擦掉,寫回方娥真三個字。有時你寫貓,小貓,我又趕快擦了它,怕來生自己會變成一隻貓,而你還是人,跟別的女孩子好,那我怎麼甘心做貓呢。你總是喜歡胡亂地叫我,有時寫姬小璣,等一下又寫愛小姬,又是姬小幾,愛小娥。每次你在我手腕上寫字,我都會本能地擦掉。但在信上看到它時,我又自然地認為那是我的名字了。

  一分離就有戀愛的心情,不知為什麼呢,一天都在幻想,容易溫柔,有時又禁不住笑出聲來。這種戀愛我真喜歡。想念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肯定,知道對方也在戀愛。其實,我都不知道自己戀愛了多少次呢,每次分別,我就有這種心情。不管是分離三天或是一夜,這次是最長的一次分離了,要三個星期才見面啊。我早知道不和你吵架,我現在還是很想聽你的話的,想什麼都依你吧,就算沒有個性也心甘情願的。

  分離還是好的──還是愛情的最美麗。像現在,我就對你很內疚,想像著自己對你很柔順。想到你對我說對不起時為什麼我不肯出聲呢。那時你心裏一定很難過了。其實,心裏一內疚是很想說對不起的,真的忍不住要講出來才會減輕那份負擔,才會輕鬆的。

  現在我竭力想像自己在對你說你才沒有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你這一走,到底是不是安全的。只是,要是我是男孩我一定是很愛飄流的,那一定比我更嚮往四方飛揚了。我最不能忍受我們也是念大學,然後成家,然後安定的這類公式,我想,這一套公式我是絕不填它的,憑什麼嘛,這簡直是一種偷生呀,是誰規定的?我還是盼望你去那兒,我喜歡孤注一擲的冒險,說不定,一頁青史就是這樣寫成的呢。其實,我一點也沒有準備你的後果,我只有一個想法做後臺,萬一你遭不測,是我害你的,我當然陪著你死,唯有玩火才看到燦爛的光啊!


    日子正當少女
    我笑著沾火
    惹它紅豔飛上白衣
    又及時回避
    短暫的驚
    暢快的怕
    我笑著沾雪
    待看雪崩的奇麗
    引它埋葬月亮
    看它繁華的傾城
    看它豪華的傾國
    火滅了,雪塌了
    而我還在
    日子正當少女

  我很想告訴你,我真的想聽你的話啊。青山那麼高,白雲更遠,我要在秋天的風裏等那約會。想到你回來的日子啊,那一天我要怎麼打掃房間呢,鏡子要擦亮一些,叫阿還買一束粉白的江花吧,有清遠的香,讓你進來時意料不到。你猜我會穿什麼衣服呢,你猜不到的。那時我的頭髮剛好長及肩上。那時我剛好寫完一本書給你。





方娥真-獄中行書封

 世界的窗

 都在夜裏對著燈光發呆

 它們同時有著一個古老的記憶

 從很久很久以前起

 所有的行人都是陌生客

 尋找著自己的庇護

 當你走過長街

 當我走過長街

 美麗的簾影背後

 是什麼

 

方娥真(一九五四-),本名廖湮,出生於馬來西亞。中學時開始在馬來西亞詩壇嶄露頭角,十七歲參加溫瑞安負責的「綠洲詩社」,與溫瑞安相識,從此相知聯袂十六年。一九七三年兩人携手創辦「天狼星詩社」,下設十個分社,除寫詩之外,習文練武,開設武館,發展空手道會員,在馬來西亞頗具影響。一九七四年,天狼星詩社主幹人物聯袂赴台求學,在臺灣創辦了規模宏大的「神州詩社」。她曾被余光中譽為繼台灣詩壇「三方」(方思、方莘,方旗)之後的「第四方」,但是此方卻於一九八年崩潰在政治冤獄之下,與溫瑞安兩人身無分文流落香港,導致創作凋零。

<獄中行>是方娥真發表在《兩岸》詩刊的特稿,以文學人的視點描述她曾經歷的白色恐怖,是研究「神州詩社」最終去向的關鍵史料,做為方娥真遭受政治迫害時最有力的證詞,誰也沒想到溫瑞安與方娥真這對令人稱羨的才子佳人,竟然會因為組織文學社團被檢舉,被命運無情地翻弄,致使倉皇逃至香港的兩人最後選擇了分道揚鑣,從此變成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實為文壇一大憾事。

(整理/打字 銀色快手)相關文獻請參考【文化事件簿】溫瑞安被捕 1980925

 

一、驚變

我做夢也想不到,我曾在一個偶然的晚上,被一群保安人員帶走,然後失去自由。

 「你在馬來西亞看過什麼匪片?」台北保安處看守所負責問話的參謀問我。

 所謂「匪片」,是指大陸的電影。

 我說我在新加坡過境的時候,和朋友看了一部叫《五朵金花》的影片。

 「你看了《五朵金花》回到台灣後,對你們詩社的社員說過些什麼話?」

 「我說過《五朵金花》的女主角很漂亮。」我答,又加上一句: 「女主角是很漂亮,我不能硬說她不漂亮。」

 「你還對台灣本地生說了些什麼有關大陸的情形?」他再問。

 「我從未去過大陸,對那兒一點也不了解,但我從一些圖片上看到大陸的風景很美,我對本地生說過大陸的風景很壯麗。」

 「你在社員面前唱過什麼匪歌?」

 「我唱過《探親郎》、《草原之夜》,這些都是中國名歌……還有,我唱過一首古曲《湘妃怨》,但《湘妃怨》這首歌姜成濤在國父紀念館也曾公開演唱過……。」

 他打斷道:「姜成濤唱的歌詞是有經過修改的。」

 他說:「你公開唱匪歌,又公然散播謠言,就是為匪宣傳。」

 我一楞,立刻叫屈地辯道:「我只說過大陸的河山很壯麗……

 他接道:「對啊,你這樣說會引發社員對大陸河山的嚮往,搖動民心,又公開唱匪歌,就等於為匪宣傳。」

 也許是因為上述原由,我被扣留在保安處看守所內,由一班參謀輪流調查問話,從我童年時的事問起。我在不同的調查員面前重覆同樣的話,一次又一次。他們說只要我能坦白,他們把事情查清楚後,我就沒事可以出去。

 晚上我聽著門外站衛兵的腳步聲,盼望著次日一到我便能夠出去。但一天一天過去了,我卻依然在囚室內,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能查清楚,他們什麼時候才相信我是無辜的。

 二、監視孔內外

 從保安處轉到軍法處,我知道我完了。

 剛到軍法處時,我心中充滿了狂喜。我以為我是要到這地方銷案的。我以為我在這兒只需住上個把禮拜,等銷了案之後,我便可以出去了。

 在保安處時,我聽參謀說軍法處有個花園可以讓犯人散步,而且,他還說軍法處的犯人不用被單獨囚禁,軍法處的囚房內可以同時住上幾個人。

 所以,我一直在等著保安處的人把我送去軍法處,因為知道自己沒有叛亂。我更一廂情願地相信軍法處會替我查明真相。每次想到我能夠出去散步時,我便興奮到不能睡。一個多月沒見過天空了,只要讓我重新見到陽光,我一定感動的大哭一場。

 到了軍法處,女警員叫我脫掉衣服給她搜身之後,從此,我便單獨被關進一間四壁都裝上黃色海綿塑膠套的囚房裏。

 管理員拿了一個面盆和一壺熱水,叫我在牆角的馬桶旁邊洗澡。她指著面盆說:「你抹一抹身好了,不必洗澡。」她又道:「呂秀蓮在這兒住了半年,每天都這樣抹身,她從不會弄濕地板的。」

 呂秀蓮聽說是在台灣「美麗島」事件中被判十二年刑期的人,我一聽到自己住在她住過的囚房時,心中一陣寒慄。

 管理員說完,鐵門沉甸甸地關上了。我不由跑到監視孔那兒張望。我的頭一俯進監視孔察看時,忽然撞見管理員從孔外望進來的一雙眼睛。我忍不住道:「管理員,我很怕呀!」

 我只是想找話和她談,希望她多留一會兒。只要有一對眼睛在監視孔外,至少我還不會感到與世隔絕。但管理員安慰我一陣後,又離開了。

 監視孔外的走廊有三位女犯人,她們都很友善的過來與我打招呼。其中一位叫林姐的中年女人更時常到監視孔外朝我笑一笑,我忙把臉靠上前,她告訴我來到這兒一個多月,剛開始來時也像我一樣被關起來,一個多月後她才被放出去當外務唄。外務員負責拿飯給囚房內的犯人吃,外務員可以在走廊上自由走動。

 另外兩位外務員長得很漂亮,一位瓜子臉,一位圓臉,兩位都是十幾歲的女孩子。不知她們犯了甚麼罪而被抓進來的。

 晚上我望著頂上那盞永遠開亮的燈,我反覆地想著我是不是真的只住個把禮拜便能出去。夜越深時,我感到希望越是渺茫。

 又一隻蚊子尋尋索索地朝我飛來,我又一次打不中牠。

 三、何時天亮

 我一直在等天亮。

 早晨六點,軍歌便開始從遠處傳來。我都是聽軍歌來判斷時間的。

 晚上軍歌一唱時,我便知道九點鐘到了。

 每到晚上睡覺時間,我精神便反常地特別好。長夜漫漫,樓下偶爾傳來囚房鐵門開關的聲音,不知又關進了甚麼新來的犯人。鐵門沉甸甸,每一關上時的聲響都像是朝著人的心臟正中處撞擊,我感到自己的心被撞歪了,我的心越跳越急越跳越重。我開始懷念保安處的安眠藥來。

 在保安處失眠時,每天晚上醫生都送安眠藥來給我。通常,醫生十一點半把一粒藥帶來,大概因為怕我把安眠藥收集來自殺,醫生總是要親眼見我把藥服下後,他才離開。但一粒安眠藥只能令我酣睡一個鐘頭,十一點半吃下的安眠藥,藥性只維持到午夜一點多鐘,我開始又清醒起來,一直到天亮都不能再睡。

 我要求醫生增多一粒藥給我。但兩粒安眠藥一樣麻醉不了我,而門外的站衛兵卻一直勸我不要吃安眠藥,因為怕我吃習慣後,沒有安眠藥不能睡。

 在門外看守的衛兵都很好,我聽了他們的話「戒」掉安眠藥。他們又勸我多做運動。早上天一亮我一口氣做了兩百個仰臥起坐的動作(以前在外面時連五十個也做不到)做完各式柔軟體操後,我又用盡力踢前踢、側踢、廻踢等動作。尤其晚上七點半過後,我便盡力運動,只求能夠使自己筋疲力倦可以倒頭便睡。

 但夜裏一上床,閉上眼睛,我卻清清楚楚地聽門外站衛兵換十二點班的腳步聲。站衛兵再一次換班時,已經是午夜兩點了,而我卻清醒得像正午的太陽。隔了好長一段時候,終於站衛兵換四點鐘的班,我知道天快亮了,心頭微微掠起一絲興奮。

 六點鐘時,我聽到另一處囚房傳來朋友打噴嚏的聲音,(他帶了幾本明報丁望寫的名人傳記而被抓)也許他剛剛睡醒吧,但願他不會失眠。這時,遠處軍歌開始唱響,天又亮了。但願這新來臨的一天便是我重獲自由的日子。

 但天亮有甚麼用,不能出去使我忍不住又吃上安眠藥。而今轉到軍法處之後,卻不再有安眠藥可以吃了。

 四、小妹的故事

 早餐過後,天仍是那麼早,時間一分一秒地彷彿在停頓。房內死寂一片。偶爾,那位叫林姐的瘦女人經過,便露出一隻細眼睛在監視孔外,他總是苦笑地對我搖了搖頭,和我打一個同病相憐式的招呼,便離開了。

 另外兩位青年的女外務員常在監視孔外對我好奇的張望,友善地笑笑。

 早上大概九點多鐘,一陣亮響的男人嗓音從走廊間傳來,管理員開了我的房門,我見到一位又高又黑的男人來到門口,管理員告訴我所長來看我。

 所長瞇起眼睛直視著我道:「你怎麼搞的你,你怎麼搞到這兒?」

 我告訴他帶了四卷大陸的民歌錄音帶,他問我有沒有播給別人聽,我說沒有。

 我要求他給我一個同伴,他爽然地答應了。他轉頭叫那位林姐的女人晚上進來陪我睡,白天在外面。晚上軍歌唱過後,進來陪我的人卻是另一位圓臉的小女孩外務員。除了軍毯和一些衣物,這女孩手中還帶了一副紙牌。管理員開門時道:「你們玩玩牌可以打發時間。」

 管理員一走,這女孩朝門外做了一副鬼臉,不屑地道:「她當然希望我們只玩牌不講話啦。來,我們一面玩牌一面講話。」

 我問她為什麼會進軍法處,她轉著溜溜多表情的美眸道:「我男朋友的朋友殺了警察,逃到我和男朋友住的地方,男朋友要我替他朋友洗掉流了血的衣服,我正在洗衣服時,查案的人來了,便把我和男朋友一起抓進來!」

 這女孩今年才十四歲,大家都叫她「小妹」。

 小妹告訴我,由於外面那位林姐不肯進來陪我,她自己自願進來陪我。 她道:「林姐和外面的女警員都警告我,她們說我不知道你的底細,最好就不要和你講話,她們怕我思想受你影響。」

 她接著道:「上次呂秀蓮也住這間,呂秀蓮犯了叛國罪大家都怕受她思想影響,沒有人敢跟她講話。」

 這時,管理員的眼睛又在監視孔上出現,我和小妹都低下頭來玩牌。

 小妹睡了以後,我忽然很擔心她明天不跟我講話。

五、丟在黯淡的角落

 我神經質地恐懼的預感不幸竟在次日應驗了──下午管理員開門讓天亮便出去的小妹進來拿走她的衣服和軍毯。小妹告訴我她以後的晚上不會再進來與我同睡了。

 從這天起,小妹經過監視孔時,好像完全不認識我似的。其他人從管理員、女警員到女外務員都不與我招呼也不對我笑了。

 為什麼呢?難道我真的思想有問題?

 我又不是漢奸,為什麼所有的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從監視孔外望我呢?

 我明明沒有「叛亂」,我明明沒有「叛亂」,我真想吶喊出這句話!

 我當然沒有真的吶喊出來,只用一種吶喊的心情在囚房內大唱:「愛的寂寞,向誰訴說,好花一朵,丟在黯淡的角落……

 唱到「好花一朵,丟在黯淡的角落……」時,我忍不住特別大聲調侃般地想,如果沒有把我關起來,也許我能夠為台灣唱出一些好歌,如果不把我關起來,說不定我能為台灣文壇寫出一些好的作品呢。

 「好花一朵,丟在黯淡的角落」。我唱了又唱。

 驀然,監視孔上發出幾聲輕響,我望過去,管理員責備的眼睛盯著我道:「我們這兒不能唱歌。你這樣一唱會干擾到別人的情緒的。」

 我噤聲,等她離開後我又唱:「好花一朵,丟在黯淡的角落」我嚷著對她唱:「我要你像一把火,永遠地照耀著我,我要你像春日風,永遠的照顧我。」

 唱著時,我忽然想起參謀曾經說過,根據法律,「為匪宣傳」的罪名至少要判七年以上徒刑或無期徒刑。

 當時,我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因為我壓根兒沒將「叛亂」兩字和自己聯想在一起。

 如今,我開始仔細地想「軍法處」這三個字的意思。我想,軍法處等於是軍事法庭,如果我沒事,又何必送到「軍事法庭」這種地方來?

 難道,難道他們送我來接受軍事審判?難道,難道幾卷大陸民歌錄音帶或幾句讚美大陸電影女主角漂亮的話,就構成七年以上或無期徒刑的「為匪宣傳」叛亂罪?

 如果不是那麼嚴重,為什麼整個警備總部看守的人都不跟我講話?

 難道我真的在一個偶然的晚上裏,莫名其妙被逮捕後,從此永遠囚禁起來,永遠便與外界隔絕嗎?

 一想到這兒,恐懼的感覺使我一雙腳癱瘓了,我倒在地上,沒有一絲氣力可以站起來。

六、圈圈點點的問號

 有時,恐懼的感覺真是恐怖得蝕骨蝕魂,當時我想到自己可能無端端被關個十年八年,或大半輩子見不到外界任何親人朋友時,恐懼的感覺使我渴望自己能夠被人緊緊擁抱,因為我實在怕到無處可藏。恐懼的感覺使我身體四肢通宵無法放鬆,一隻腳板不能自制地去摩擦另一隻腳。當我想到十年八年後,出獄的日子來到時,我的青春已經消逝。進來時明明是個少女,出去時卻成了個中年女人,也許那時頭髮還要因滄桑的歲月而花白了,也許那時我至親的人已經去世,造成我終身無法彌補的憾恨。……一想到這些,恐懼的冷意把我結成一塊長夜失眠的冰,我渴望能夠大哭一場來使自己溶解。但無論我怎麼試,整個人卻麻痺到沒辦法哭得出來。

 我覺得自己像是一粒被恐懼漲滿的汽球,如果再不哭,非爆炸不可。沒辦法,只好又唱歌。

 「聽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綠葉催黃,誰道秋下一心愁,煙波林野意幽幽……

 「煙波林野」此刻對囚室中的我正如水對沙漠一般,在囚室中想到外面「煙波林野」的風景,真令人感到口渴難耐。

 一開口唱「聽我把春水叫寒」時,想起以後要在囚室中渡過春夏秋冬。只唱了句,眼淚便暢通的流下來,胸口也舒服很多。

 我記起保安處那位老班長,老班長總是對我說:「你不要哭,你一哭起來像隻猴子,很不好看,要常笑才漂亮。」

 老班長人很好,但他幫不了我什麼,唯一他能夠做的便是在我傷心時給我東西勸我吃,彷彿我是一個有東西吃便萬事足的小孩子。老班長常跑半個鐘頭路到台北一家有名麵包店買冰淇淋蛋糕給我。我被送去軍法處之前,當我興高采烈以為自己要去銷案而告訴他我要走時,他卻不怎麼笑。

 那天,一路上我一直想,老班長平日希望我沒事能夠快快從保安處出去。但那天當我真的要走,他匆匆趕來,說我漏了把兩個蘋果帶走。我興奮的對他說再見時,誰知他卻有點楞楞地站在那兒。

 如今回想,大概他知道我這一去多半凶多吉少了。

 保安處另一位年輕的副所長,每次當我聽到自己又在保安處多呆幾個星期才能出去的消息時,他總是說:「要不要看『老夫子』,要不要看『老夫子』,我現在去拿整套『老夫子』借給你看。」(在保安處看書都要很節省地慢慢看,因為怕一下子看完,沒書看時日子更難過。)

 (編按:『老夫子』是香港漫畫家王澤的代表作品,是當年時下流行的大眾讀物)

 開始知道我快要從保安處出去的消息時,他和老班長最是高興。那天他送我到軍法處,當憲兵要帶我進囚房時,他忽然在我肩上拍了一下,然後用力朝我肩上一推,彷彿低聲說了一句話「要進去了!」我無端感到有種別離的意味。我疑惑地回頭,忽然發覺他沒有一絲笑容。我不解地望著他,心裏不禁有點氣,我人都要走了,他應該為我高興才對呀,連笑都不笑一下,我悶悶地想。

 七、我的自白

 如果真的要坐牢,我寧願被槍斃。

 記得我在一份自白書上請求當局槍斃我,只要不把我關起來,只要不把我關起來,我寧願被槍斃。

 但問話的參謀卻說這樣寫不行,他把自白書交給我,要我重寫。

 我已經交過一份二十七張的自白書,把我的事交待得很清楚,但寫了又怎樣,他們就是不肯放我出去!

 寫第二份自白書時,我實在心灰意懶,我便把心中所想的老老實實地寫下來。

 記得史提夫麥昆在《惡魔島》中被關起來時,為了求生存,每天吃蟑螂他也要活下去。我告訴自己。

 但我實在活得不耐煩,我又告訴自己。

 那份自白書雖然兒戲,但卻是我最心深處想要說的話,所以便寫了。

 而今,我環顧著囚房,房間四壁都裝上黃色的海棉塑膠套子,想朝著它一頭撞死也沒有機會。聽說這兒有兩間裝塑膠套子的囚房,這種囚房是為了防範犯人自殺而裝上海棉塑膠套的。

 洗衣粉、洗頭水、肥皂等用品當然不能携帶,連原子筆、筷子等用品也因為怕犯人用來自殺而成為違禁品。我絕望地想,完了,連求死也沒有機會了。

 我一眼瞥見牆角堆著的幾件長袖上衣,(衣服的腰帶已經被管理員收去)我心中閃過一絲希望,我將其中一件長袖上衣拿來,悄悄地躲在監視孔望不到的一處牆角,我將衣服的長袖套在頸上打一個結,便死命地往頸部勒緊,袖子越勒越緊,我感到自己的臉越來越腫,越來越膨脹,我悲哀地想,我到底做了什麼壞事,要死得這麼醜。我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一張臉卻彷彿吹滿了氣的汽球膨脹到頂點,快要爆炸了。我想到我再勒下去舌頭會不會吐出來呢,我真不願意死得這麼醜的,死也是人生裏最莊嚴隆重的一部份,我在窒息的當兒實在不甘心,我憑什麼這麼冤還死得這麼醜呀!……我感到自己越來越沒有氣,我頂不住了,不能呼吸……在千鈞一髮的關頭上,我的勇氣洩了氣。

 我想,我還是絕食吧,最多拖長一些時間死而已。但至少不會死到變成個長舌鬼。

 

台長: butterfly Yen 奶油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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