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前，我喜歡上一個人叫做張國榮。任何人都可能喜歡上張國榮，只要你嘗試過瞭解他。我不會介意別人怎樣看我，我只不過想和他一樣好。
我還以爲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不會友善待人的，因爲他地位太高了。在我看新聞的時候，我認識一個人，因爲他親切，熱心，總是關照別人，所以很多年之後，他有個綽號叫「哥哥」。
今年是千禧年，張國榮安排了許多演出，有他的演出一定精彩，有精彩那我就有快樂。我是張國榮的迷，我的愛好是欣賞他的聲色藝，並且遊說別人共同欣賞他的聲色藝。
「看來你的年紀也有四十出頭了，這四十多年來，總有個人你忘也忘不掉，他的歌你總想再聽，他的電影你總想再看，他的生活你總想關心，也許你想過要接近他，但是你不能。哈，又或者你不敢。其實接近他，很容易。我知道一個地方叫香港，不過距離你家比較遠，只要你找準時間去旅行，一定可以去看他的演唱會。你儘管考慮一下。其實去香港旅行要花好多錢，不過爲了他，很多人都會冒這個險。」
長大之後，我去了另一個城市，開始了另一種生活。每年都會有一個人拿出精彩的作品來給我們欣賞，他的名字叫張國榮。這個人很奇怪，歌又得舞又得演電影又得，這才華已經維持了好多年。
「你懂音樂嗎？」
「我不懂。」
「你懂粵語嗎？」
「也不懂。」
「那你爲什麽老聽他的歌？」
「因爲太動聽了。」
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又聽起那首《American Pie》。我知道這首歌的原唱不是他，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唱的，但是又有什麽關係呢？他的歌聲很美，就跟天籟之音一樣。那天起，許多人都記住亞洲歌唱大賽上獲亞軍的這位年輕人。數年後，娛樂圈出現了一個耀目的新星，沒有人知道他經歷了多少磨煉，只知道他能夠在舞臺上顛倒衆生。他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Leslie。
「能請我看場電影嗎？」
「我今天只想看張國榮。」
「我以前好像聽過他的歌？」
「何止是聽過，他曾經是最好的歌手，但是他現在已經封咪了。」
別以爲要告別樂壇是很容易的事，越是喜歡他的人越有信心，他們知道他根本很難離開，因爲張國榮是不會抛下他的音樂不理。
「歌迷們在台下等了你好幾年了。」
「勸他們不動，有什麽辦法。難道要我告別了又複出嗎？」
「嘻，誰說不行啊，事在人爲。」
「以後我再也不能登臺唱歌了。」
「不一定要唱歌，演電影也能出色。你不過是封了咪，這也沒什麽，好歹還留在娛樂圈。怎麽，覺得自己演得不夠好？要是總對自己要求這麽高，你要突破到什麽時候？」
每個人都會經歷這個階段，爬上一座山，就想爬更高的山。我很想告訴他，站在觀衆的立場看，你會發現你的歌你的電影你的舞臺表演都已經夠好，不必總是折磨自己尋求突破了。但是他不會相信。以他的性格，固步自封是不會甘心。
「你打算演什麽？」
「演一個我沒演過的角色，希望有新的突破。如果你以後在電影裏看到一個變態殺手，那一定是我。」
「歌呢？」
「還是繼續唱吧。像你說的，事在人爲，誰說過告別了就不可以再複出，對不對？」
我終於明白爲什麽那麽多人喜歡張國榮，可能是因爲他夠真夠爽。看著他重登舞臺的時候，我的心在妒忌，我們許多人都曾經有過類似的機會，不知爲什麽卻不敢面對自己。他重登舞臺的時候，是一九九七年元旦前後，他故意穿了一雙紅色高跟鞋。我記得那一天是十二月十二日，紅館回蕩著：「今晚再遇見，仍沒有一絲悔意。」
（三年後，他的演藝事業依然如日中天，獲得終身成就獎，封號「亞洲最傑出藝人」，新世紀舉行「張國榮熱情演唱會」，結果場場爆滿。）
當日你在上海開演唱會，我們熱烈地歡呼喝彩請你Encore，你誇張地叉著腰，你說：「你們要了我的老命了！」你明知自己從來沒老過，爲什麽要這樣做。
我曾經發過誓，如果讓我碰到這個人，我一定會好好感謝他。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爲我見他的時候，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爲了一場演唱會而啞了嗓子，值得嗎？不值得！但是我覺得痛快，這才是我自己。本來我應該沒事，但是我的嗓子沒以前好了。我以前嗓子好是因爲我不使勁喊，認爲該說話就去說話，從來不會想什麽大嚷大叫。我以爲我這一輩子都不會變，直到那天看他的演唱會，我才發覺我完全變了，我竟然沒有保持沈默，因爲我知道根本做不到。那天，我很興奮，我覺得我們已經和他混在一起，變成了同一個人。
這一張專輯的名字叫《大熱》，水準極高，但他沒有做宣傳。我知道買正版會讓我花很多錢，但是我一直都沒法不喜歡他的唱片，因爲我信條中有一句話：「哥哥出品，質量保證。」我第一次見到它時，它剛剛沖上音樂排行榜的榜首。
花什麽時候開是有季節的，哥哥什麽時候作曲卻沒有人知道。他每張唱片裏幾乎都有自己作的曲，我發現他越作越好。雖然他通常被看成是流行歌手，但我知道，他是一個真正的音樂人。
通常有天才但是不夠努力的人，他們的輝煌很快就會褪色，但張國榮又有天才又分外刻苦，我知道這種人的輝煌會保持一輩子。
「不久前，我遇上一個人，介紹我一部電影，她說那叫《霸王別姬》，看了之後，可以叫你永遠忘不掉程蝶衣這個名字。我很奇怪，爲什麽會有這樣的電影。她說很多電影最大的缺點，就是人物性格模糊，如果都像張國榮演得這樣好，以後每一個角色都會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物，那你說這有多開心。這部電影我本來打算只看一遍的，看起來，我要買影碟來收藏了。」
對於美好的東西，我向來很容易接受，所以《霸王別姬》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可能這部電影他演得真的太好了，從看他開始，我很難再欣賞別的演員了。
《流星語》還沒公映，盜版就出來了。我爲朋友介紹劇情的時候，叮囑他一定要等著和我一起去買正版碟，因爲買正版碟和買盜版碟，心意相差很遠。
「怎麽，你們覺得這部電影不夠熱鬧嗎？那麽你們可以去看熱鬧的，找幾部商業片，那裏有幾個胡亂演演的，你肯看，他們就已經很開心啦。那些演起戲來不用心的演員，你對他們有興趣嗎？我不敢說張國榮演技比他們都好，我現在跟你們說的是對電影事業的投入程度，至少在這方面，你們該相信一個用心的人吧。」
「你一格一格地慢放電影幹什麽？」
「因爲可以更好地看他如何演繹何寶榮。他向鬼佬要煙，不是擡起頭來說話，而是略略向上擡起眼來說話，回身看計程車，也並不是直接回身，而是將頭揚起，眼睛半閉著望住鬼佬，從下方回頭，眼神順勢一飄，身隨頸動，整個人才轉過去。所以你欣賞他的演技，要留意每一個肢體動作，他是全身都是戲的人。」
「如果我演電影，你不要這麽一格一格地放，一般演員都經不起這樣的推敲。」
「我想看一部電影，導演是張國榮。」
「他是當今數一數二的完美主義者，我看他不會輕易開拍自己那部電影。」
「只要可以看到他導演的電影，我不惜任何代價。但我有一個夢想，他至少還應該再拿一個影帝獎，而且是親手來拿。」
「你爲什麽這麽希望他拿影帝？」
「因爲幾個角色，他演得實在是太出色了。」
一個人有足夠的才華，或多或少都會找到機會展示出來。其實歌手張國榮、演員張國榮，只不過是同一個人的兩個身份，在這兩個身份後面，是一個至真，至善，至美的人。
他雖然是一個明星中的明星，但他的生活很有規律，每天都會早睡早起，做運動，到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就會打麻將。
一個人的名氣太大，就不能自由地做想做的事情，因爲你可能被狗仔隊跟蹤。那天，他又被狗仔隊影到張相。
雖然他喜歡的是他，但是他竟不介意讓我們知道，因爲我們希望他得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每次他在採訪中喜洋洋地坦承自己的幸福，我知道他心裏一定在想著那個人。我很妒忌那個人，我很想知道和摯愛的人廝守二十年的感覺是怎樣的，而且沒有傷害任何人。
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早晚會離開我們。以前我認爲他出品新作很重要，因爲我覺得努力就是要一生一世，現在想一想，他有沒有新作並沒有什麽重要，只要他活著，只要他開心。我曾經以爲我們離他很遙遠，直到有一天看著電視裏他的音容笑貌，才知道自己錯了。在他最美好的二十六年裏，他一直陪伴在我們身邊。
二零零三年四月一日，癸未年二月三十，宜祭祀、沐浴，忌嫁娶、安葬，生肖沖狗，煞南。
「爲什麽老看著我的報紙？」
「這條新聞是關於張國榮的，爲什麽是頭條，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沒用了。」
我不知道爲什麽會這樣說，但我不能控制自己。我走的時候，眼淚在我臉上慢慢幹了，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成千上萬的人在爲他流眼淚呢？
我以前聽人說過看著他告別的時候，心碎的聲音像玻璃破裂的聲音一樣，很好聽，想不到這一次聽到的是我自己碎裂的心。 他走了之後，天一直在下雨。每次下雨，我就會想起從前的他，他曾經很喜歡水。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其他原因，每次他來大陸演出，天都會下雨，他說是因爲天公要考驗他。那年的廣州演唱會，他在冷雨中堅持唱了三個小時，許多觀衆都哭了。
夏天過後，很快就到了九月十二日，每年這個時候會有幾位朋友來看我，和我一起爲他慶祝生日，但是他今年已經不在了。可是我們還是繼續慶祝，我們在電視機前坐了一夜，看他的面容在螢幕上不斷地變化。我才發現，雖然我看了他很久，卻從來沒有看清楚他心裏的悲哀，以前看見他告別，就想知道他告別的原因是什麽，現在我已經不想知道了。他是真純善良的人，一直懂得珍惜生活，愛護親人，關心朋友，尊老扶幼，儘管時常被別人傷害，但是從來沒有傷害別人。因爲這個原因，我再也不想爲無聊的傳聞生氣，其實知道他好就可以了，一切已經不能回頭，他的命書裏說過：「待人以誠，人反相侮」，想不到是真的。
沒有事的時候，我會望向香港，我清楚記得曾經有一個天使在那裏盛放過。其實一個人能夠給他人留下的最寶貴的東西是記憶，而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你反而記得越清楚。我曾經聽人說過，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不知道爲什麽，我常常做同一個夢。沒多久，我整理了他所有的作品。他的歌詞上寫著：「到頭來，時光洗禮，唯有風采會留低。」
（翌年，重尋舊夢，紀念一代傳奇，號稱榮少。）
作者：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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