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晚了，妳睡了嗎？」二月二十五日晚間十點多，電話鈴響。熟識的男聲，隔空傳問著。
「沒這麼早啦，不過小孩明天開學，也該要睡了。有事嗎？」據實以答，好奇回問。
「其實也沒啥事。只是今天開車連續兩次經過『妳阿嬤那兒』，回到家就一直想打電話給妳。想想，妳媽媽這輩子也真可憐，以前那麼拼，很少回娘家，現在阿嬤走了，她心地不錯，只是不太懂……找一天，陪妳媽來我這兒走走……」
「其實她也有很多煩事嘛。凡事有心、隨緣就好，您不要想太多啦。」深諳人情淡薄並非個人所願，吐出老婆婆才會說的話，心一驚覺，卻也感慨橫生。
◎ 昔時之物，何以騰空不見？
大我十歲的二舅，是外婆鍾愛的二兒子。當我襁褓之際，他正是五、六年級的小學生。有次學校舉辦遠足，因為沒錢讓他參加，不必去上學。雖然賺到一天假期，外婆卻要他幫忙看顧我。
一個調皮好動的小男生，毫無經驗，卻要照料稚孩，談何容易。那天，也許是餓了、渴了，也許……總之本來安睡床上的我突然哇哇大哭，他又是輕拍哄弄、又是抱著猛搖，依舊遏止不了。一時，家裡又找不到大人，心一急，人一慌，乾脆用棉被遮蓋惱人的哭聲，他溜之大吉……
那時，外婆剛巧忘了什麼，沒多久便轉身回家，發覺二舅不在，警覺性很高，隨即看到生死存亡一線間的我，正被悶得滿臉通紅……總之，差點悶死我的二舅當然逃不過外婆的打罵。
外婆早年守寡，為了一家生計存活問題，媽媽終年得在外奔波賺錢，時而在火鍋店當服務生，時而轉入建築工地兼差磨石子，只要有錢賺，便往哪兒鑽，隨後經人介紹遠赴台中找到一份固定工作，賺取棉薄生活費安養家中的寡母、幼弟、稚女。
我很小的時候，媽媽耗盡多年積蓄，在三重河邊北街買了間房子，讓一家人安身。媽媽除了賺錢養家，也供給弟弟的生活、結婚費用。自小，媽媽就像是聖誕老人，節日到了，她才會帶著華衣美食出現。和外婆相依為命，當然和大舅、二舅就有共同生活的階段。
大舅個性嚴謹正直，記得小時候學寫名字，因為筆劃多又難，我老是學不會，往往隨著咆哮聲，臉頰偶爾會被賞「五爪的長紅花瓣」。疼我的二舅脾氣柔和，較會耐心地慢慢教導。
記憶中，二舅常會給我布袋戲偶，頭小小的，有男有女，我總是靜靜地安坐板凳上把玩著。然後，一個個收藏放入喜愛的餅乾鐵盒裡。服兵役時，每次自營區放假回家，他總不忘給我一瓶小巧嫣紅的相思豆。現在小孩很少瞧見的彈珠、尪仔標等小男兒孩愛玩的東西我都有。兩手握拿著比臉頰還大的貝殼附在耳朵聽海洋的聲音，也是幼年常做的事。
回首間，歲月在悲歡事務更迭中，人長大了、老了，卻不知那些東西，統統流轉何處，何以騰空不見？
成長的過程，猶記得就讀三重國小四、五年級時，二舅常會在飯後騎著摩托車載我兜風。有一次，為了閃避前方來車，發生車禍。腳傷裹上石膏足足一個多月的日子裡，全是外婆攙扶或揹我上學。
曾經，疼愛我的外婆像掌偶人般撐起我的上半場憂歡人生，讓我得以順利走過。然而，當她老了，面臨病魔的襲擊，我卻無能為力扭動守穩她的生命……
外婆經過十天折磨，於二00六年元月六日去逝。然而，老天示現苦樂人生的弔詭。當天，正是我的結婚二十一週年紀念日。「我一直都相信妳阿嬤會活到一百歲的，誰知……」試過鐵板神算的二舅總是一再落寞嘆說。
有天，媽媽問我：「妳有夢到阿嬤嗎？」因她知道外婆一有心事，都會找我。
「阿嬤在那邊一定過得很好，所以也不需託夢啦。」搖搖頭，雖然一直暗自疑惑外婆為何不曾入我夢中，但還是這麼說，期讓媽媽會意放心。
半個月前，朦朧夢中，聽到外婆在電話說：「阿惠，恁姨嬷嘛治佳……」語調似很愉悅。或許外婆想讓我們放心吧。
◎ 單親，不是我的錯
不知是單親的小孩，容易遭人欺侮，還是自己太敏感？
小學時，鄰居一個小女孩也是同班同學，倆人細故爭吵之下，她竟說了一句：「妳是沒爸爸的小孩！」惡毒傷人的話，讓人禁不住甩打了她一巴掌。
見狀的同學紛紛規勸我趕快逃走。因為，惱羞成怒的小女孩早已奔向同校高年級的哥哥討救兵。
不一會兒，她哥哥果真如兇神惡煞般走到面前，討公道似地說：「聽說妳欺負我妹妹。」不分青紅皂白，舉腳大力旋踢向我的腹部。忍著劇痛、不服輸的自己，一時間只能堅強冷靜，硬是不示弱掉淚，然而，內心的恨火卻熊熊燃燒，狠狠直盯著他……
事後，「阮查某孫，以後還要嫁人生子，你怎麼能踢……」落淚的外婆又疼又氣上門理論。
兒時，廟口前，常有野台戲可看。孩子們常愛在戲棚下用小火爐煮碰糖〈水一滾，在湯勺中加點糖，拿著小木棍攪動，差不多濃稠時，往上一提，冷卻了，就成了一座可口的小糖山丘餅〉、吹泡泡、跳繩、繩子一綁當盪鞦韆，盪啊盪……高高空中，多想一躍就可見到在外奔忙的媽媽……
單親，並非自己願意，從小每每因此遭人取笑欺負。綁著兩條髮辮，肩扛背式的書包，卻常被抓辮子、敲書包，多所逗弄。知情的二舅只要一休假回來，便去嚴厲警告那些調皮臭男生。
後來，媽媽為家裡買了堪稱鄰坊間的第一部電視機，婆婆媽媽總會成群來家裡陪著外婆看歌仔戲，想看大力水手卡通片的小孩子也會蜂擁而至，或許為了討好，從此，我的童年生活快樂多了。
◎ 正心操持千古事
有次，到宜蘭的「國立傳統藝術中心」一遊。復古的建築、復禮的習俗人文，不難感受純樸真淳之美。布景台裡，看著先生與小女兒歡愉地操弄著布袋戲偶。按下快門，「父女同台」的歡欣，我始終不曾也無緣擁有過；然此時此刻，一個來自相遇，一個出自緣生，兩人卻是我親手創造釀成的好結果。
「十指弄成百萬兵，一口說出千古事。」靜觀對聯字句，心思一時起了共鳴。
紅塵滾滾，每個人皆來自於每一個各具特色的過去，往往走到面臨利益抉擇的現在，有人選擇感恩保存，有人卻選擇遺忘背棄。
因為，懷念那些突然騰空不見的人事物，我深思著：有些舊有事物，不論實體或意義，的確該堅持保留疼惜的！
若能正確舞動自己的思想，有如布袋般的人生肯定不會被戲弄！
2007.06.20 靜思花園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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