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場裡的黃槿突然死了一株。
想種黃槿的心念告訴朋友時，朋友先是一楞：什麼黃槿？漂亮嗎？開什麼花？結什麼果？貴不貴？我告訴他，黃槿就是果老樹，很漂亮，卻便宜得幾乎一文不值，因為人家都告訴我，黃槿隨意砍一截插進土裡就能活，完全不須要照顧。
欣喜插了七株，渡過一個寒冬，居然都長出葉芽來。但好景不長，兩天前看著它們都活得好端端的，兩天後，哇，掛掉一棵啦，怎麼種怎麼活的黃槿，也被我種死了！
什麼原因呢？同一株母株砍下來的，同時栽進土裡的，同樣三天兩天澆一次水，沒多給他一滴，也沒少給他一滴，兄弟姐妹們都活得健康，他卻這麼不告而別了。
■
原以為，上了年紀的我，不再像年輕時那麼愛哭了，掉眼淚的神經應該褪化了，麻木了，看遍人間生離死別，不會有眼淚了。
四月間一個中午，老友吳俊明來了電話：那位騎摩托車送便當的先生，記得是你的親戚，他剛剛送便當來我店裡，說覺得心臟很不舒服，我勸他快快去看醫生，你是不是打個電話，看他有沒有去看醫師？
送便當的先生，是砂子唯一的弟弟，我的小舅子，砂子立刻急了起來，打遍所有的電話都沒能連絡上，直到晚上才來了電話：是覺得心臟不太舒服，後來到大溪公園休息一下，趕著再送完晚上的便當，現在……。
現在，現在什麼？你怎麼一直不回電話啊？現在趕快去看醫生啊！砂子責備起來：現在沒有門診，就掛急診啦，快快去。
沒有多久，砂子的姐姐妹妹來了電話，於是我們分頭趕往醫院，地方上小有規模的醫院建議立刻轉院，我們趕到轉來的醫院時，他正好由救護車送到了，還和我們有應有答，記掛著便當店的事，還有送報的事。早年他離了婚，這些年來他的經濟環境不佳，透早送報，接著到便當店送兩餐便當，錢賺得辛苦，身子不舒服，責任心卻教他連休息一下都不肯。
從急診室直接進了加護病房，然後是緊急開刀，接上葉克膜，為心血管裝上兩個支架，卻發現腎也衰竭，肝也衰竭，體內器官爛到無力支撐，就這麼不再醒來了。
好端端的木麻黃突然夭折一般，毫無預警。
■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有理由的，只是我們不知道，或是不注意，或是疏忽，或是故意裝做不知道。
黃槿怎麼會枯掉？五十一歲的壯年漢子怎麼會一病不起？有原因的。
小舅原來可以不必過得如此艱窘的。父母留給他兩兄弟有房有產，各有婚配，有兒有女，只是有一段時間兄弟倆竟是鬼迷心竅，散盡家財，妻離子散，老父老母鬱鬱以終，小舅這才醒悟過來，做盡苦差事，認真認份重新構築一個新的人生，但年紀老大不小，謀職萬般艱難，在他走後，我們才發現他省吃簡用買的房子已因拖欠貸款而進入法拍程序，他的工資，甚且還是負數的。
努力工作，在社會上認真認份，當盡職的好員工，當同事的好朋友，早年的負面形象，卻讓他在親友，子女間總存在著一種抹不掉的陰影，想得到這些日子來，他的內心何其寂寞。或許，一雙子女的努力向上，兒子而且在撞球界嶄露頭角，走出一條令人刮目相看的路，是他最大的安慰吧。當我們為他整理遺物時，最重要的抽屜裡藏放的不是存摺證件，而是兒子轉戰海內外大賽的巨細糜遺的厚厚一大包剪報。
他和所有的朋友相處，都是那麼坦然，爽朗！
他這些年來的五官都變得那麼和靄，慈眉善目的。
他絕不脫累任何人，怎麼不如意也自己吞下……
記憶著，追述著他的好，只惜為時已晚，他已無從聽見。
他老愛一個人喝悶酒，讓自己的身體壞成這樣。
他從不做自我健康管理，連自己的血壓，自己的心肺功能怎樣都完全不注意。
我還對他說過重話，要他減肥，要他少抽箊，要他管好自己的身體……
這些，也都變成沒有意義的話題了。
砂子哭斷腸。還有最自責的大姨，一直唱題，一直哭泣不停，自責這些年來他北來寄住她家，沒有盡到姐姐照顧弟弟的責任，哭到我幾乎要開罵起來：妳們信奉御本尊，妳們曉得他去御本尊身邊了，這不是該為他慶幸嗎？還哭？我沒有宗教信仰才可憐。
就用創價學會的儀式來送了小舅，學會的會友們，來自四面八方，大概無一認得小舅，卻不辭路遠迢迢趕來，認真的唱題，嚴肅的行禮，有的白髮斑斑，有的行動不甚便利，卻都來了，擠滿了殯儀館最大的禮堂，持續不絕的唱題妙法蓮華佛號響徹大廳，迴蕩在週遭空間，他們卻連一杯水都婉拒喪家的接待，直到儀式結束各自回家，像風一般消散。
今天完成告別儀式，火化了，明天南下進塔，從此天人兩隔。
明明知道就像一株黃槿的死亡，花開花落，總是人間之常。我卻一直一直淚流不止。
死掉的黃槿，可以再補植，反正他很容易活，隨便砍一截往土裡一插，沒多久又是一株新果老樹了。
離去的小舅呢？火葬場的爐門剛剛打開，外頭的庭園上，做為親屬的小小朋友們早已玩成一團，一歲兩歲，三歲五歲，十歲八歲，小小樹苗株株都在健康而快樂的成長著，就這樣的生生不息著。
就這樣告訴自己，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送小舅去華山。而後，大家都要抹乾淚水，認真過活。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