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四月，無意看到一篇黑色素皮膚癌的報導，黑色素皮膚癌一向好發在四肢末端，一旦發現，致死率極高。我檢查自己發現右腳腳指頭上有一小片不明黑色區域。趕快去看皮膚科醫師和外科醫師，他們一致都覺得可疑，也都建議應切除檢驗，雖然很怕痛，不過我更怕癌症，於是儘快地和醫師預約手術的時間。
我還特別去買了寬大的涼鞋，免得手術後腳不方便穿鞋子。店員看著我試穿涼鞋，直誇我的腳白，穿涼鞋好看。
「夏天快到了，穿這雙涼鞋去海邊也很舒服喔」店員熱心地說，我低頭看了看我的腳趾頭，無辜而且悲哀地躺在涼鞋裡，心情不安焦躁起來。
「如果，腳指頭那塊黑皮膚是黑色素皮膚癌，夏天該去的地方是醫院，而不是海邊…。」我在心裡暗想，越想越覺得可怕，我不敢繼續往下想，我覺得我的腳指頭情緒很脆弱，說不定，她們等一下會像小嬰兒哇哇大哭。
第一次進手術房，我懷著忐忑的心情進去，雖然醫生說很快就好，不用擔心，我一直還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趾頭，我聽見她們說期待夏天來，卻不想上手術台。躺上手術台，護士小姐一邊幫我的腳消毒，一面準備手術器材，我的腳趾冰涼，而且無助。
「我可以看書嗎？」我不安地問。我準備了一本精彩輕鬆的書，看看書，我想我的腳趾頭也許會覺得安心一些。
「看書？很快就好啦！」護士小姐笑著回答，我突然很羨慕她能笑得那樣輕鬆自在。
不久，來了兩個穿手術服的人進來，他們直盯著我的腳趾頭看，我聽見我的腳趾頭們說她們快昏倒了，好緊張！動刀的醫生終於進來了，我的腳指頭被醫生和護士的眼光和手術燈光包圍。
「這輩子從來沒被這麼多眼光盯著…。」我的腳指頭不安地微微顫動。
「要打麻醉針囉！深呼吸！」護士小姐好心地提醒我。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咬緊牙根，
「好痛！」我還是忍不住哀號，差點就要從手術台上跳起。
「我忘了告訴你，會有點痛，一下就好了。」醫生帶著輕鬆愉快的語氣說。當痛覺逐漸退去，我的腳指頭陷入昏迷之中，醫生一面工作，一面輕聲地對一旁的見習醫生說明手術程序。雖然，沒有痛覺，但是清醒的意識在手術燈下既蒼白又脆弱，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會如何。
「好了！」醫生終於完成工作。
我立即起身看一看自己的腳，還好，腳指頭還在。
「沒有想像那麼可怕吧！一星期後回來複診！」醫生臨走前笑著對我說。
「嗯，謝謝。」我虛弱地說，其實醫生不知道，可怕的是躺在上面的心情。
本來，一直期待暑假快來，期待快樂的旅遊行程，但在手術台上，那些期待全都消失，我只期待下回複診，醫生宣佈那一片不明黑色區域對我的身體沒有絲毫的惡意。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除了無奈的漫長，還要面對自己的臆測與不安，像海潮一波又一波向我而來。
「如果是…，」我甚至連病名都不敢想，儘管已經是初夏的季節，天空很藍，陽光亮眼，但是我的心情卻如陰暗的十二月天。
一個星期終於到了，醫生看了看我的腳指頭，說傷口復原的很好，然後拿出我的檢驗報告，我緊張地盯著醫生看，像是犯人聆聽法官判決一樣專注。
「切片報告，嗯，一切正常！」醫生的話像解除空襲的警報聲，在我耳畔響個不停，讓我的心情從不安的黑暗監牢中，重獲自由，也重見光明。
「一切正常」這四個字，代表我的身體裡沒有癌細胞，我能對明天，對後天，對下星期，對下個月的生活有快樂的期待；「一切正常」這四個字，代表我的生命可以繼續和地球同步運轉；「一切正常」這四個字，代表我有健康的身體，當不如意和挫折發生的時候，我可以無憂無懼地面對挑戰！我從來沒有發現過「一切正常」這四個字，竟然能有如此美好而且重大的意涵。
走出醫院時，我的腳步輕快而且自在，踩在地面的每一步，都讓我覺得很實在而且安心。雖然傷口還沒痊癒，但是我彷彿聽見腳指頭的歡呼聲。陽光很亮，天空很藍，夏天的味道已經很濃了，我買了一球薄荷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邊走邊吃，有點甜又有點苦的清爽味道在舌尖融化，這樣的美好的滋味，讓我覺得能活著，真好。
（本文收入《太陽餅》小兵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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