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的電影有很多，我主要想講的四部，是我的最愛。其他的不是不愛，而是這四部是最愛的。如果沒看過這四部電影的人，可以選擇不看這篇；不過也可以選擇繼續看下去，特別是都已經忍受我二十篇文章的人，其實不差這一篇，不要那麼愛計較，呵呵。
★我叫阿Jim，我是通天大盜，明天看報紙吧！★
不是吧～大家一定都看過，不要告訴我沒有，不可能。有一種商業片，雖然劇本有點芭樂，情節有些唬爛，但是每次轉到電影台重播，就會不自主定住看下去，無論是不是每一句台詞，早已滾瓜到爛熟。「快點講～出來。」「不能講啊！」「為什麼不能講？」「何夫人跟村口花旦黃買房子，這是佣金！」「什麼？專門搞女人的花旦黃？妳家大人辛苦在外面賺錢，妳竟然拿去倒貼小白臉！」「什麼？好啊，房子買多少錢？」「五千兩啊！」「五千兩！？妳哪裡來的五千兩……哦，那五千兩連我都不敢收，妳竟然拿去倒貼男人！」「老爺我哪有啊！」「山西布政的五千兩妳沒用，怎麼會在我老婆手裡？」「神經啊，山西布政的五千兩在我房裡！」「啊哈！山西布政的五千兩在她房裡啊！！」
我常懷疑這是一種強迫症，或許我已不是想看電影演什麼，而是享受電影能給我什麼。《縱橫四海》就是這樣一部片。
碗糕、阿Jim、紅豆三個孤兒的故事，怎麼會像童話那般溫馨美好。最愛碗糕和阿Jim城堡盜畫那段，雖然我矇著眼隨便也能舉出三五個沒道理的破綻，但我就是最愛。「你怎麼死重死重的？」「昨晚沒大便嘛！」「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也許只要是人，都有被瞭解的渴望；看到竟然有兩個人彼此能完全理解與了然，可以在任何事情上擁有互補的絕佳默契，那樣渾然天成、精彩絕倫，又如何能不血脈賁張。
再來絕不能漏掉舞會裡「開工了」那段。這三個人跳起舞來怎會那麼賞心悅目，他們的笑容是如此美麗燦爛，足以讓所有人忘記偷盜拐騙好像不算道德，卻要大大聲喝起采來。我一定不會錯過，阿Jim望著碗糕與紅豆共舞時那個微微笑，他的眼神充滿豐沛的複雜（跟多年前泳池邊那個眼神一模一樣），你可以讀出千言萬語，卻驚訝發現裡頭竟沒有一絲猜疑與妒忌。
是啊，我想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深愛。一對兄弟同時愛著一個女人的老劇本，從頭到尾沒有灑狗血的兄弟鬩牆、爾虞我詐、痛哭流涕，最後三個人竟還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為什麼這麼「不合邏輯」？答案就在影片中。「喂！你已經沒了腿，我不希望再看你少了手或送了命，行不行！？」「好啊，你裝瘸子騙我！」「是不是騙了你很多感情、很多眼淚！？」「還有紅豆那份怎麼算。」「牠啊，不久前女朋友跟烏鴉飛走了，發瘋啦！」「祝你們春夢了無痕～」……
說穿了，我就是想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大家一定要記得有這個可能，千萬不要自甘墮落。還有，可以學學這份豪氣，「以後太容易的事情不要找我。」「怎麼講？」「太容易顯得我低能！！」
★虞姬為什麼要死？從一而終！★
蘇格蘭的獨立英雄可以在史詩裡留名，日本的末代武士也可以。那麼，中國的名伶戲子行不行？應該不行，因為那是小說裡虛構的人物。
但是，我怎麼看都覺得《霸王別姬》有史詩般的胸懷。先不要管這首詩是誰寫的，主角又是誰，從清代、中華民國寫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從革命、抗日寫到文革，是不是很史。動盪變亂的大時代下，人戲不分、雌雄同體的程蝶衣，角色那麼特出，命運卻那麼乖桀。每次看完《霸王別姬》，我的心情都會down到比馬里亞納海溝還深，好像四周一片黑漆，壓力大到透不過氣。
無可否認，「不瘋魔不成活」的程蝶衣，令我十分心疼。從他小時候嘟嚷：「娘，我冷，水都凍冰了……」，一直到他在群眾威逼下撕心裂肺的狂喊：「你們都騙我！都騙我……我也揭發！揭發姹紫嫣紅，揭發斷壁頹垣！段小樓你，天良喪盡，狼心狗肺，空剩一張人皮了！！自打你貼上這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麼都完了……我當今是小人作亂，禍從天降，不是，不對！是咱們自己一步步，走到這步田地來的……我早就不是東西了，連你這楚霸王都跪下來求饒了，這京戲它能不亡嗎？能不亡嗎！報應！報應！」我都很心疼。特別是力拔山兮氣概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有夠悽慘，唉！
最傳神的，應該是兩「女」爭一男的驚心動魄。「聽說您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堂來了。」「呵，這武大郎遇上西門慶，不打能成嗎？」「這麼說，還有個潘金蓮了。」「這是什麼話？」「你想聽什麼話？」「黃天霸和妓女的戲，不會演，師傅沒教過。」還有，「菊仙小姐是在哪學的戲啊？哦沒學過，那就別灑狗血了。」斜眼、嗔怒、譏諷，嫉妒的飛焰熊熊漫燒，絕頂精彩。
最怵目的，應該是虞姬爭不過潘金蓮。「不行！說好了是一輩子，少一年、 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程蝶衣的碎心眼神使人錐心。眼見他一步步沈淪，嘶吼著「我操你大爺」，也許，「大王，速將寶劍賜予妾身」，真是他唯一的解脫。
記得第一次看這部片子是在戲院，我才高中。當時只覺京劇場面壯闊震撼，不能領會它的藝術價值高在哪裡。此後，每見它一遍，便愈覺深沈。其實除了憐憫程蝶衣，我還很喜歡菊仙，勇敢堅忍、有情有義，是個可愛女人。俗話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可真是天大的諷刺。
程蝶衣與菊仙，這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把永遠只懂頭頂碎大石的庸才段小樓，當作霸王英雄，終究送上性命。我欽佩他們的執著，還替他們不值。他們心目中的霸王，其實連給他們提鞋也不配。
★要記得的，我永遠都會記得；我死的時候，都不會閉上眼★
如果不寫出來，一定沒人知道我在講什麼。《阿飛正傳》，訴說一個漂泊、孤獨的特立靈魂，這個世界不能與他和諧與相稱。我常覺得，《阿飛正傳》傳達的是當時香港人不被世人理解的苦悶心境；時空遞嬗，「阿飛」愈看愈像台灣。
「1960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妳和我在一起。因為妳，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便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妳改變不了。妳今晚會夢見我。我明天還會再來。」
「我昨晚沒有夢見你。」「是啊，妳昨晚一直沒睡，這是沒有用的，妳一定會見到我。」
大家可以觀摩觀摩，旭仔就是這樣搭上蘇麗珍，真是高。不過要大言不慚說出這樣的話，還把得上張曼玉那麼優的馬子，可能不是畫個葫蘆那麼簡單。世上有沒有一種男人，無論如何都能讓女人死心塌地愛他，我不知道，我真想知道。
「這世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牠只能夠一直飛呀飛呀，累了就在風裡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牠死亡的時候。」
從小被母親遺棄的感受一定十分痛苦。一個內心承載痛苦的人，他身邊的人也一定不會好過。怎樣緩解這份內在傾軋，找到生母夠不夠？
「我終於來到親生母親的家，但她不肯見我，佣人說她已經不住這裡。當我離開這房子的時候，我知道身後有一雙眼睛盯著我，但我絕不會回頭。我只不過想看看她的模樣，既然她不給我機會，我也一定不會給她機會。」
旭仔臨死的時候說：「從前我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飛就會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原來其實牠什麼地方也沒去過。我曾說過不到最後一刻不會知道這輩子最愛的女人是誰，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呢？天開始亮了，今天的天氣看上去不錯，不知道今天的日落會是怎麼樣的。」我真的很傷心。
我還比較喜歡，旭仔被劉德華吐槽後回的那句話。劉德華說：「你這些話哄哄女孩子可以。你像鳥嗎？你哪一點像鳥？你不過是我在唐人街撿回來的垃圾而已。像鳥！你會飛的話就不會待在這裡了。飛啊，有本事你飛給我看看！」
他氣定神閒：「有機會的，到時候你別自卑。」
是不是很像？大家共勉之。
★不如我們從頭開始★
最愛裡面也有最愛。兩個眉目如畫的男人、布宜諾艾利斯、伊瓜樹大瀑布（Iguazu），配上搖曳燈光、南美音樂加探戈酒吧—《春光乍洩》，我的最最愛。
雖然一開場就是激情戲，但其實乍洩的不是春光，而是愛情。我總覺得把《春光乍洩》定位在同志電影太過貶抑人家，裡頭纏綿悱惻、百轉千折的愛情實在要人摒息，任誰看了都心生戚戚，又像同時有許許多多支針，密密麻麻插上心頭。
黎耀輝與何寶榮的種種，十分曲折，沒看過電影的人我實在不知怎麼幫你。總之，這是一對戀人從香港來到阿根廷，分手、復合，再分手的故事。整部電影，只有兩人復合的那段是彩色的，還有結尾。這就是王家衛。
第一次看到這兩人的愛情時，我覺得十分荒謬，相愛怎會是這樣互相傷害，不是應該像Jack和Rose那樣，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兩人第一次分手後，何寶榮譏笑黎耀輝在酒館做小侍應，「你他媽的怎麼不去接客！？」「我不像你有人養，我錢給你花光，我還要回香港，我什麼都沒有。」「你後悔了？（指一起到阿根廷）」「沒見你，我一點也不後悔；見到你，我後悔的要死！奚落我！？你叫我來是幹嘛？」「……我想你陪我一下。」「幹！」不能怪黎耀輝生氣，何寶榮找他一起到阿根廷，有天突然嫌在一起太悶，「不如我們分開一下。」然後，在工作的酒館看到他勾搭新歡，滿場飛舞。黎耀輝鐵了心，等存夠錢回香港，再也不要見到這個人。
隔幾天，何寶榮拿著偷來的金錶，丟給黎耀輝：「不喜歡就賣掉！」黎耀輝啐一口，直到何寶榮走遠了，才從地上撿起來，擦一擦揣進懷裡。過沒幾天，何寶榮又來找黎耀輝：「錶能不能先還我？」臉上明顯被毆。黎耀輝把錶拿給他：「以後別再找我。」真的，從此再不接他電話。直到有天，「黎耀輝！」跌跌撞撞衝進來，瘋狂敲著門。黎耀輝一打開門，面對被砍得整頭整臉全血的何寶榮，他毫不遲疑緊緊抱住他。
在醫院裡，何寶榮望著他：「不如我們從頭開始。」黎耀輝一臉麻木。「何寶榮將『不如從頭開始』掛在口邊，這話對我很有殺傷力，我和他一起很久了，中間也分開過，可每次聽見他這麼說，我總會跟他再走在一起。」回家的計程車上，雙手包紮的何寶榮，貪婪地望著黎耀輝手裡的菸，黎耀輝將菸湊到他嘴邊。何寶榮滿足的吸著，然後，頭緩緩地斜靠在黎耀輝肩頭。就是這一刻，銀幕變為彩色，世界整個亮了起來。
何寶榮像隻受傷的小鳥，黎耀輝把他養在破舊的小公寓悉心照料。何寶榮的任性，黎耀輝的甘心，譜出太多動人樂章。兩人在廚房共舞那段唯美探戈，真是如夢似幻，如癡如醉。可惜，流籠終究關不住飛鳥，再親密的愛人也壓不下遨翔廣闊天際的渴望。爭執、猜疑、扭打……至愛竟成沈疴。接下去……不提也罷。
《春光乍洩》的英文片名是《happy together》，王家衛的原意取自，人世間最開心的，莫過於相愛的兩人能快樂在一起。看完這部片子，我感覺人世間最痛苦的不是相愛無法相守，而是相愛相守竟不能快樂，這樣的折磨，會讓人連活下去的勇氣也消失。「我終於來到瀑布，我突然想起何寶榮，我覺得好難過，我始終認為站在這裡的應該是一對。」只要想到黎耀輝那張，爬滿不知是飛濺的水花或眼淚的臉，我總十分惆悵。
說到伊瓜樹大瀑布，大家常誤以為尼加拉大瀑布是世上最大的瀑布，其實南美的這個瀑布才是，在阿根廷的部份竟要走一天半才走得完，聽說前美國總統尼克森到訪後，曾有感而發題下「My poor Niagara falls! （我可憐的尼加拉大瀑布！）」無論如何，有生之年我一定會去一趟。那個時候，我一定會想起何寶榮和黎耀輝，希望到時站在瀑布下的是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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