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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3-24 10:33:05| 人氣16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合集】天律與美德 ─ 王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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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那年我高中畢業,參加大學聯考落了榜,彼時就讀於東吳大學的大哥得知後,寫來一信,鼓勵我上台北補習;補習只是個幌子,否則就近留在台中,從各個方面來看都比較經濟,他是自己受到了culture shock,也不要我老留在鄉下當土包子,信上他說:「上台北來吧,你應該開開眼界。」

攸關己事,自小我通常獨裁,當我做了北上補習的決定,才向父母報備;父親一聽,攤開在雙手的報紙沒有闔上,只跟著他點了幾下:「你做什麼決定都好,只要能夠對自己負責。」我也點點頭;母親的眼眶卻一下子紅了起來,她說要去那樣遠的地方啊,接著她放下一握荷蘭豆,走進廚房洗過手,邁入廳堂,點起三炷香,一炷朝向悠悠蒼天,一炷奉給觀世音菩薩,一炷敬告列祖列宗,白煙裊裊直達天聽,我們的孩子要離家遠行,請諸神明先祖保佑……

九月間我和大哥搭野雞車北上,一路上吐得翻天覆地,終於在重慶南路下了車,又趕著搭259回大哥租在永和竹林路的房子;頂溪站落車,兩人走進地下道,空空空的回音聽得見我又驚又喜的心跳,「台北夢」自此鋪展在我的身前。

我的住處尚未找妥,當天晚上便與大哥同睡一房,房間狹窄,兩人一站,即覺得侷促;臨睡時,大哥自衣櫥拿出他僅有的兩條薄被單,一條舖了床,一條就放地板上,他說:「你睡床上吧。」望著那張單人床,我聽命似地窩了上去;雖然才九月,但窗外秋雨一聲淅淅一聲瀝瀝,已經頗有寒意,我緊緊裹著被單,把自己睡成藏身繭裡的一隻蛹,第二天醒來才發現大哥不知何時已經窩到我的身邊;雨滴還掛在簷溜上,滴滴答答,寒氣從窗縫盜進屋內,我恍然為什麼在這樣的天氣裡,我能有一夜好眠:應是大哥與我兩人體溫相濡染,才使得彼此都不至於著涼。

這麼說來,我與大哥情感很好?有這樣的映象,卻是取樣上的沒有面面顧到;我與他,的確說不上差,但也談不上好,像浮在清湯上的油花,不至於水乳交融,倒也沒有扞格,這樣就很好:血液裡流著男性荷爾蒙的髯狗母雛尚未睜眼,便與同出娘胎的姊妹爭鬥,直到領導者的繼承權出線,代價是失敗者的生命;蝸牛一生溫和不侵犯其他動物,但當牠初面世,卻大肆吞噬尚未孵化的蝸牛卵,藉兄弟以提供成長的養料,同時減少競爭敵手,對此,父母從不干預:牠們也是如此走來。大自然裡,骨肉或者手足相扶相持並非天律,而是美德;天律是儘量讓自己的基因繁衍下去,個別生命往往因此可以犧牲。



對待我們三個兄弟,母親通常放任,情緒一貫清淡像薄粥,唯有兩事她鼎沸咬著牙關說,一是我們老是要東要西,伸手要不打緊,還說某某人有我們為什麼沒有,她剛從販厝工地下工走進廚房,額上汗水、泥灰來不及擦,拿著鍋鏟的手頓時停下,轉過臉來,說「誰教你不是他們家的孩子」;另一事便是我們拳頭向著自己人:「有誰像你們啊,出門在外軟弱像粉粿,一回家,對自己的兄弟,比誰的拳頭硬嗎?」

好像人生為一種動物,雖說受教育、禮俗、道德、輿論的牽制,但血液裡還殘留著野獸猛禽嗜血好殺的天性,小孩子身上尤其看得出來,小時候我玩金龜子,將牠的一隻腳拔去,插入細竹,竹子有彈性,任金龜子嗡嗡嗡地繞圈子轉;或者拿出裁縫用的白線,繫在綠頭蒼蠅身上,放風箏一般玩、蹓狗一般玩,玩到沒興趣了,小生命也大致告終;還好我們沒有如此兒戲兄弟,但曾掄起拳頭對打,也曾抓住對方的腦袋瓜撞向牆壁,讓母親看傻了淚眼;母親既然不能要求我們如羚羊擺尾繞圈評估你強我弱,不必肢體碰觸即可解決爭端,至少她會希望自己是某種蝴蝶,每片葉子只產下一顆卵,免得眼睜睜看著我們兄弟相殘。

大哥的一雙小傢伙,一男一女七歲五歲,目前都還讀幼稚園,搶玩具、搶奶瓶、搶地盤、搶寵愛,什麼都能夠爭鬥,難道更應證了這是一種本性本能本領本我?還好出了家門,兩人倒是相互照應,兩年前一回,哥哥在量販店裡東看看西看看東摸摸西摸摸,突然一個大小孩欺身過來,哥哥怯怯懦懦直往後退,連轉身都不敢,妹妹見了,帕帕帕地自不遠處搖搖擺擺小跑步趕來,擋在兩人中間,小手拍地一聲擊在紙箱上,把那個陌生的大孩子嚇得躲回媽媽的裙襬下。

我一向對小孩冷淡,甚至有點兒不喜歡,而他們倆,高興時跟我玩一會兒,大多時候也不太「鳥」我,但我真該感謝這兩個小人兒,為我擋去了許多叨唸,關於我的情事。

總說人一生下來就有許多任務被等待著去完成,宿命得宛如雄螳螂、雄蜘蛛為了傳下自己的基因,而冒生命危險找雌螳螂、雌蜘蛛交配,最終大抵還是脫離不開遭雌伏反噬、成為子輩養分的命運:長大、學業、婚姻、生養,待年紀到了五六十,兒子女兒爸爸媽媽的頭銜都有過了,就缺了頂爺爺奶奶的桂冠;鄰人帶他們的小孫子上門來,明明只是串門子,看在沒有孫兒的人眼中,都成了炫耀和驕傲;母親接到手上,父親努力逗弄,好像人生再完美,沒有個小孫子疼,便是種遺憾;大哥大我三歲,退伍後隔年中秋鄉裡作醮,攜了個女孩回家吃席,不久後我在軍中接到一張粉紅色喜帖,第二年年底他們便生下了個健康寶寶,樂得一家人都疼愛。

我的人生,原該循著大哥的模式走,那是大多數人踩過的路徑,蒺藜還是有、石礫還是有,但是想方設法,前輩的教戰守策不缺;偏偏我自小不馴,父母都說我長反骨、睫毛長、頭髮黑、髮渦有兩個,找種種表徵證明我的自作主張、不與人同。

父母不叨唸我的情事,原因很多:我的壞脾氣讓他們不願多說什麼,每次回家,母親把水果削好擺冰箱,等待我自己去找尋,因我不喜家人呼長喚短,而難得返家,雙親總希望氣氛融洽,婚姻大事卻只要稍微碰觸,便像踩著了地雷,發脾氣不至於,不耐煩總是有;姪子落地,隔兩年,姪女也面世了,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在抱,父母再騰不出另一雙手來;自青春期以來,我不時以鄰家夫妻的視對方如寇讎,質疑婚姻的必要,雖知都是目的性的說辭,說多了,自己卻也相信就是如此就是如彼,而父母少有反駁,並不是他們自卑於學識的短缺,而是相信有一天不管我是不是相信愛情相信婚姻,都終將會有一個自己的家;最重要的卻是,根據阿姨線報,我有個要好的女朋友,家住高雄、廣告公司上班、家業頗有餘。

父母不催不趕,左右鄰居遠近親戚卻不放過,他們看著我長大,也希望能看著我老去,鄰家一少婦尤其大嗓門如印度鷺表現牠的跳躍能力、寡婦鳥展示華麗的長尾羽,每回總能喊亮整座稻埕,連重聽的渴井也驚醒:「也不帶個查某囝仔回來,搞什麼鬼。」後來,我靜靜聽過,靜靜翻報紙,靜靜得比不上聽見一聲蚊子叫;一次她又說話了,話尾巴讓大哥接了去:「不要帶個男孩子回來就好囉。」我大學時交過一名女友,他見過一面的,此時他自覺話接得幽默,我卻心裡一慌,悄悄自天光下走進裡屋的黝黯中。




十七歲剛剛北上,大哥本來為我在三重找了個房間,是他大學同學的遠親的,空了許久,我與大哥兩人整理一晚,兩張抹布吃了墨水一般浣了又浣了又浣;第二天我全身發疹子,臉部臀部都不例外,當天夜裡我背著行李準備「回」永和,卻被鎖在一樓;身前是森森的鐵門,身後是反鎖的通往二樓的木門,我枯坐多時,看蟑螂在角落爬竄、壁虎貼牆上吃肥了一肚子,我寫了紙條想從門縫扔給路人,請人幫我打電話,卻是大雨如瀉肚,找不到援手。

到永和已是夜半,大哥臉色不太好,我覺得委屈:「又不是我自己要上台北的。」他讓來一張乾毛巾:「你還是任性。」後來索性連住處他也讓給了我,租到中正橋下附近,我去看過,是客廳裡用塑膠捲門隔出的一個小空間,僅能擺一張床一張書桌,書籍長物都堆床底下,衣服就掛壁勾。

永和竹林路住了一年,我考上輔大,輾轉於新莊、泰山;入伍後分發,抽到綠島籤,人在屏東火車站準備到台東志杭基地搭機渡海,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母親一聽,又說了那句:「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啊。」對所有母親來說,只要一離開她的視線,就算是遠方吧;後來因為同時分發綠島的弟兄的背景,我連同他一併遣到了淡水氣象聯隊,吃風飲寒,賞看天光水色,一待一年半;退伍後,找的工作在三重,碧華街一住三年;後來到聯合報當編輯,遷居信義區,又將三年。

由台北縣而台北市,由外圍而軸心,我踩著的正是許多異鄉人的足跡。


台北是個大熔爐,和「American Dream」一般,台北人自有他的「Taipei Dream」;堪稱台北原住民的,恐怕已是極其少數,目前在台北居住、活動的,或者自大陸各地跋涉遷徙,終於渡過黑水溝在此安身立命;或者自全省各地慕名而來一圓夢想,始於租賃終於購屋;還有一批人,擺盪在故鄉和異鄉之間,平日在此俯仰生息,但是逢年過節,還是趕在人潮裡歸心似火箭,別人問起他是哪裡人,不必多想便脫口而出一個中南部的地名,不過,再補上一句:「來台北已經十幾年囉。」

來台北已經十幾年囉,搬家也很多次了,父親母親小弟大嫂和兩名小蘿蔔頭,沒人到過我住處,唯有大哥在兩年前九二一地震過後不久因公北上,曾小住一晚。

為了這一晚,先前我整理許久,住處凌亂倒不至於,何況他的房間是一向比我凌亂幾分的;我在窩藏書架上的書刊,那些有同性戀字眼的,有男體圖片的,或有任何曖昧足以給人聯想的,統統讓我收到紙箱裡去,至於儲在電腦裡由網路下載的圖片,我憑著貧薄的電腦能力,又刪又藏,大約連自己都不知道該到哪個檔案夾去開啟;大費周章卻沒躲過大哥的偵探,他雖讀企管系,但憑著自學當上電腦工程師;那個晚上,他坐螢幕前,我半躺在他身旁的床板上,電腦、我、他,形成了個正三角形,他按兩下滑鼠,我悚然端坐,看見螢幕現出一張圖片,兩個男人,穿國王的新衣,遮不住下體如箭搭弦上蓄勢待發。

他輕輕地又一按滑鼠,回復了我刻意貼上的性感裸女桌布,轉過頭來問我:「你的女朋友呢?」我說,沒有女朋友。他又問:「你不是跟姨說有個女朋友嗎?」我的目光對著他的目光,強作勇敢,我說:「那是虛構的。」他點點頭,沒有喜怒或其他表情,只是平靜,關機,起身:「我洗澡去了,鬧鐘借我,明天要早起。」

剛走過九二一,床下還放著頂安全帽要用隨時都有,這件事顯得平淡,若我呼天搶地,難免有自戀自憐的嫌疑;我只覺得這是我的人生,不是我自己挑選的人生,但是是我自己要面對的人生;父親老早承諾過我了:「你做什麼決定都好,只要能夠對自己負責。」如果父親知道我把這句話用到這上頭,會不會後悔?

只是,就算父親沒有如此承諾過我,以我的脾性,我又能夠如何曲折本性?



躺回床上,浴室傳來花花花的水聲,我坐起身,撥了個電話給伊,這時候想起誰,誰就是當時我生命中不能缺少的一角;話說三兩句,我問伊:「要不要跟我哥哥見面?」一聽我邀伊跟家人見面,伊高興不已,這不啻是個承諾,連一枚玫瑰式車工的鑽石也不能過;我一想,話說得不夠圓滿,加上但書:「如果他要跟你見面的話。」過了不久後我回家,沒帶伊一起走。並不是大哥拒絕,而是我根本沒敢問。

我踏進院埕,大哥正在逗小孩,他朗聲對我說:「呵呵,下班回家,累得要死,最開心的是幫兩個小孩洗洗澡,睡前跟他們玩一玩。」我知道他是故意引誘我,引誘我去喜歡他的人生模式,讓我自己化成蠟淚給火一融,注進他的模型去過生活。我聽著,只是覺得煩。

倒是同時期,伊帶我去了伊的家,伊的父母過世多年,家中只有哥哥嫂嫂和一個小男嬰,嫂嫂款待我甚為殷勤,幫我添飯、挾菜,問候我的近況,只是不提我跟伊的關係;伊的哥哥一直沒說話,只在伊對嫂嫂說起我對伊如何的好時,冷冷拋來:「他幹嘛對你這麼好?你屁眼給他用嗎?」

大哥發現或證實我的性向後我第二次回家,已經半年以後,距離上回返家也超過一季;這次,當鄰家少婦嘎嘎嘎學烏鴉報訊時,他默默反身走進裡屋,那背上負著的似乎是我的心事。我看看他消失在黯黑中的身影,又低下頭來,繼續讀我的報紙,鄰家少婦一陣喧囂,如麻雀跳躍一陣、玩耍一陣,離開了現場。

上一次回家是過年,大年初一,父親到鄰家喝酒,其餘家人以兩名小孩為軸心,散落不遠處,或坐或立,在曬著暖暖的光,母親突然看著我說:「屬狗的,今年該是幾歲啊?」她扳著手指頭在算數,我搶先說:「三十快三十一歲了。」母親回我:「三十二啦,」知道接下來的話題,我想走人,但是陽光曬得我懶洋洋,任母親又說了:「也該娶某囉,」我癟癟嘴,她又說:「早點娶,我的責任才能了。」我深吸了一口氣,當時跟伊鬧分手,格外不耐煩,一衝動便回問她:「你能確保我的幸福嗎?」

「幸福」,是這樣時髦的字眼,以至於當我說出口時,覺得自己是以她揮汗為我賺取的學費所增長的智慧反過來羞辱她,我沒有勇氣道歉,只想要躲開,卻聽母親回我:「幸福啊,當然會幸福啊。」這幾年闖蕩,我已經不相信幸福操在旁人手中,很想回嘴,找不到適當說法,大哥一看忙著打哈哈:「啊,隨伊去啦,你看隔壁吵吵鬧鬧二十幾年,他們幸福嗎?以他的脾氣啊,到時候妳反倒多一樁煩心事。」母親從來沒有如此強悍像信念才是她所親生,她又答了一句:「不打拚,哪有幸福?」



我沒有多說話,回裡屋轉看電視,電視裡演的是什麼,哪看得進去?心裡嗡嗡嗡繞著大哥這一年半來三次態度的轉變,由企圖引導我的性向,到沉默不多論評,我已心懷感謝,今天卻更為我幫腔,我看在眼中,了悟油花再薄,一但附在清湯上,是如何也瀝不盡的,兄弟往來再清淡,情分還屬兄弟,這是天律,不是美德。

母親的那句「不打拚,哪有幸福?」,卻更是一個重擊,趁著廣告,我窩回房間,打了電話給伊,我想要告訴伊,再試試看吧,若不思打拚,怎會有幸福?異性戀者也一樣,同性戀者也一樣。

是人,都一樣!


原載於中央日報副刊2001年8月*、*日
收入《一隻男人》(爾雅出版社)
收入《第五個季節》創作合集 (未來書城)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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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社會萬象(時事、政論、公益、八卦、社會、宗教、超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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